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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程乃轩说是要跟回城去,但即便坐滑竿,眼下这秋老虎的天气里赶三十里山路进城,汪孚林也不敢让这个瘦了一圈的家伙随便冒这个风险,因此便继续把人交托给尽职尽责的汪七夫妻,让他们三天后雇滑竿送人到城里来。紧跟着,他就暂时撂下这个死乞白赖非得盘问自己和程老爷见面经过的家伙,少不得再次造访了一下现如今门前车水马龙的松园。
他知道眼下汪道昆肯定抽不出空,拜访的是汪道贯。可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汪道贯也被纷至沓来的宾客给缠住了。他在门房旁边的小厅中用了一会儿茶,最后便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行过礼后赔笑说道:“小官人,老姨奶奶请您过去。”
汪孚林没想到见自己的竟是何为,起身跟过去的路上,不禁大为纳闷。等到了之前来见汪二娘时曾经到过的那三间厅,他一入内,就只见年近六旬的何为坐在正中,旁边陪坐着一个花样少女。见了他来,那少女立刻站起身,有些腼腆地叫了一声林哥哥。
听这声音脆生生的,汪孚林细看两眼,就知道这是汪道贯和汪二娘曾经提过的汪道昆之女真娘了。只见她继承了汪家兄弟的高挑,和妹妹汪二娘差不多的年纪,却足足比她高出小半个头,眉眼却还有些尚未长开的稚气,这会儿称呼了一声后,就低着头讷讷不语,也不知道性格如此,还是见了客人就有些不自在。而他之前在城里见惯了那些太过胆大妄为的千金,反倒对这个同宗族妹没有什么偏见,笑着还了一揖。
“这几天客人多,大老爷二老爷恐怕被人缠住了,听说你来,我就想着别让你在外头苦等,就请了你来。另有就是,真娘很惦记小芸。”
汪孚林听到后半截话,登时为之大汗。汪二娘那泼辣明快的性格,和真娘这守礼寡言显然有些不搭,所以私底下对他说起时,还对规矩多多的汪道昆家心有余悸,可没想到真娘居然还很想念她这个族妹。于是,他少不得赶紧介绍了一下两个妹妹的近况,当说到汪二娘和汪小妹还差遣叶青龙去外头找活计,如今两个小丫头在那捣鼓怎么用散碎珠子做各式各样的珠钗和小首饰去卖,不但何为讶异,真娘更是小眼睛瞪得老大。
不过这祖孙两人还没来得及多问,汪道贯就匆匆过来,满脸含笑却又不容置疑地把汪孚林给带了走。这一次,他没有带着汪孚林去汪道昆闲来山居的那几间草屋,而是径直带去了自己住的锦绣斋。把人领进屋后,他示意书童退出去,继而就开口说道:“大哥这次去上任,我也会跟着去,除了我之外,还有我的堂弟仲嘉,你之前应该没怎么见过他,他只比我小一岁,松明山赫赫有名的二仲,就是我和他了。”
汪孚林已经习惯汪道贯没事就爱往脸上贴金的习惯,这会儿微微动了动下巴,表示知道了。而紧跟着,汪道贯就把一封信递到了他手里:“这是大哥给叶县尊的亲笔信。因为郧阳不是别的地方,大哥自从福建回来就遣散了当年的幕僚,我和仲嘉得去帮着点,所以,你日后就代表松明山汪氏。虽说大哥既然不是乡宦,有些事他不再方便表态,你也可以躲懒,可很多时候,你要代替他出个面。”
他这个代理人竟然还要继续?上次在府衙那种集体注目礼可不太好受啊!不过,顶着巡抚侄儿的光环,他岂不是能够在徽州府横着走?
这几个月动辄焦头烂额的汪孚林正在那美滋滋,接下来汪道贯的一句话就立刻把他打醒了。
“之前大哥用飞派白粮那一招来促成今年夏税,但等到八月初夏税收齐,那一批去南京参加今年南直隶乡试的人回来,汪尚宁就应该会知道怎么回事。老家伙这次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名望也随之大跌,甚至连原本还有一丝希望的起复都铁定无望了。醒悟过来之后,他恼羞成怒,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毕竟年底还有秋粮。我和仲嘉先去郧阳,明年还要赶去春闱,短时间回不了松明山,所以你得提醒叶县尊小心些。之前压得越厉害,反弹也就会越大。”
尽管早就知道飞派白粮的谎言只是权宜之计,可听说汪道贯也要跟着汪道昆跑路,而且还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这才会让他代表松明山汪氏,而且这事儿只怕立时三刻就要穿帮,汪孚林顿时气结。这是丢下一个看似完好,实则已经烂了的摊子给他一个人收拾?所以才给他这么一个美好的名头?
汪道贯也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地道,顿时干笑一声道:“不过你放心,我和仲嘉跟大哥去了郧阳之后,一定会把你爹娘劝回来的。反正叶县尊那儿的事,你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必强求,毕竟,你已经帮叶县尊很多了。大哥后日启程,你若愿意,随时可以到郧阳来投靠大哥,正好给大哥帮手。”
第一四一章 竞争上岗?
去松明山的时候,汪孚林还因为程老爷的承诺而振奋,那么回歙县县城的时候,他就着实是一肚子的脾气。
程家父子的事情应该算是暂时得到了解决,可汪道贯暗示他,回头汪尚宁兴许会反扑,而且汪家兄弟三个都要去郧阳官场上开辟新战场,帮不了他,而且还隐隐流露出,叶钧耀这个歙县令要是保不住就可以不保。可他怎么能平静地接受?他从前没混过官场,没那么黑心黑肺,好歹叶大县尊对他一直都算不错,言听计从不说,其他方面也多有照拂,这过河拆桥的事情怎么能随便干?
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毕竟汪家兄弟一直藏在后头,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可是他!
从府城进了县城,二人抬的滑竿走在县后街上,虽说上头有竹子编成的这样顶棚,可四周空气燥热,汪孚林仍然出了一身汗。一路上他就没停下过思量,这会儿脑袋都想得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半睁半闭,他不知不觉就有些精神恍惚。突然,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闻声睁开眼睛,见旁边是一乘两人抬的青绸小轿,此刻窗帘半掀起,露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前后还跟着几个人。轿子后头,一个熟悉的俏丽丫头正拿眼睛瞪着他。到了这份上,他哪里还会不知道里头是谁?于是,瞧着距离自家不远,他想了想,干脆就示意康大二人停下,自己下了滑竿,嘱咐他们先回家去,这才拱了拱手道:“没想到会这么巧遇见叶小姐。”
轿子中的叶明月抿嘴一笑,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南明先生起复郧阳巡抚,爹本来想要斟酌送一份礼过去的,一直都想问你的意见。可你倒好,自从昨天府衙群英会后就不见踪影,爹也不知道抱怨多少回了,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
他抱怨,我都不知道找谁抱怨去!
汪孚林倒没在意叶明月的称呼问题,暗自抱怨了一句,这才强打精神说,“我昨天今天连跑了两次松明山,本来也打算一回来就去见叶县尊。”
“说什么同路。”跟在轿子后头的小北轻哼了一声,随即低声嘟囔道,“小姐不说,看你还会想起去见老爷吗?”
汪孚林才不会和这么个浑身是刺的小丫头一般计较,信步跟在轿子旁边往知县官廨后门而去,少不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明月说话。当听说她今天又是去赴衣香社的聚会,那些闺秀千金们还在遗憾他两个妹妹没来,他登时在心里狠狠赞赏了一番叶青龙。
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女红都只是差强人意,所以那小子没有兜揽什么刺绣之类的伙计,而是从一家首饰铺买了一批散珠以及金银线等等,汪二娘在设计首饰方面有些天分,汪小妹跟着照花样串珠子,两个小丫头做的头几件首饰就让人收了去。算算赚到了钱,小财迷似的汪二娘立刻带着小妹大干特干,哪里还记得什么八卦闺秀团?
“二娘和小妹最近都有些忙,所以才只能婉言谢绝。”
汪孚林刚说到这里,就只听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一天到晚忙着做首饰,她们这妹妹也当得太辛苦了。”
那俩丫头悄悄做这活计,要不是叶青龙私底下告诉他,恨不得连他都瞒着,身后这丫头怎么知道的?
汪孚林顿时有些不高兴,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轿子里的叶明月轻喝道:“小北,住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叶明月这后半截话入耳,汪孚林突然对这位知县千金有些刮目相看。不论她是怎么知道那回事的,可她至少明白,汪二娘和汪小妹并不是因为生计所迫,而非得要去找点事情干,而是因为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得充实。也许有的才女喜欢诗词歌赋,甚至欲与男子试比高,八股文章写得比男人还溜,可自家那两个小丫头喜欢看杂书,喜欢听戏看传奇,喜欢摆弄小玩意,女红马马虎虎,也偶尔会帮刘洪氏的忙下下厨,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任何不好。
也许她们今后嫁人,得遵守这年头的礼仪规范,当循规蹈矩的媳妇,可在她们还是他汪孚林的妹妹时,他大可以让她们活得恣意一些!
所以,他接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轿子抬进官廨后门停下来,轿夫都退下之后,他这才开口说道:“如果二娘和小妹听到叶小姐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衣香社中,到处都是衣香鬓影,说是言笑无忌,可有时候难免仍要比拼某些外在的东西,还不如三五知己自在。若是叶小姐和小北姑娘觉得二娘和小妹不出门有些闷,不妨常去看看她们,她们一定会很欢迎的。”
小北原本在心中幻想着汪孚林支使两个妹妹挣钱供自己的场面,可听到这邀约,原本伸手去扶叶明月下轿的她登时怔住了,那双手呆呆放在半空中,甚至连叶明月怎么出的轿子她都没发觉,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汪孚林拱手后径直而去的背影。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挥舞了两下,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看呆了吧?”
“谁看他!”小北赶紧摇了摇脑袋,想到那平易近人,相处起来一点都不累的汪家姐妹,她便扬了扬下巴道,“去就去,又不是龙潭虎穴。若是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敢压榨两个妹妹,看他下次还敢在我面前说大话!”
“弟弟只不过说了一句看到她们在做首饰卖,你就敢歪到人家压榨妹妹上头!”叶明月用手指在小丫头脑门上点了点,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上次我带她们去衣香社聚会的时候,你难道没瞧见,她们两个都对哥哥信服到了十分?听汪小相公那些故事的时候,她们比谁都要聚精会神。”
“我不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姐,下次我们多去汪家,少去衣香社的聚会!那儿吵吵闹闹的,除了许家九小姐她们几个,其他好些人都明里暗里较劲,说话都说是带刺的,没劲透了。老爷不是都站稳脚跟了吗?不用你再卯足了劲敷衍这些人……”
主仆俩彼此犹如要好姊妹一般说着话,却是通过一条迥异于汪孚林刚刚那条路的小小夹道,径直往官廨后院去了。
至于汪孚林,他当然不会在意自己走了之后是否还会被人八卦,径直熟门熟路来到了叶县尊书房。门前台阶上坐着打盹的书童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已经见惯了他,竟是连声音都没出,继续垂下头犹如小鸡啄米一般继续打盹,汪孚林知道里头应该没什么情况,就干脆叩了叩门,随即推门而入。
书房中确实没有外人,但除了叶钧耀之外,还有个李师爷。汪孚林和李师爷算得上是说话相交并不多,却很能够互通心意,这会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