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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威之下,纵使那小齐只有十岁,阿哈被瞪了一眼后,却连对他挥掌相向都不敢,哪怕他的母亲当初受过多少凌辱,他自己又挨过多少打骂。我呢,其实也不是因为阿哈死了的母亲是辽东人氏,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想着在李大帅之前,辽东这边年年败仗,岁岁死人的时候,还有多少人沦落到这样的遭遇?古勒寨被破之后,能够回归辽东故土的军民乃至于后裔毕竟是少数,毕竟回归也已经无家可归了,反而会被人视作为女真人。”
沈有容最初看到小齐被带过来的时候还捆着双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此时此刻,他终于为之动容,立刻重重点头道:“我不是三岁孩子,没那么天真,叔父更不是那些腐儒。我们在辽东总兵府住了这么些天,我也了解了不少。这么多年来,单单王杲就不知道掳劫了多少辽东军民,杀了多少将士。而从前辽东兵马也不知道破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多少寨子。就算是封贡称臣的俺答汗,早年间还不是肆虐北面二十多年,也就是这几年方才消停下来的?”
汪孚林很想冲着沈有容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真是接得刚刚好,当下就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道:“对,就是这道理。要说士弘你也知道的,我这样的徽州人嘛,就是爱赚钱,所以古勒寨一破,我寻思着抚顺关那边的互市又要重开,所以也想代家里人去那边看看是否能有机会,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给了我不小的刺激。哪怕如今的女真和当年占了宋国半壁河山的兴许未必同源,可同样是散居白山黑水,让人真有点感慨。”
“虽虏中少年不可小觑,汪兄的意思我懂了,回头也会告诉叔父。你放心,我会让人轮流看着他。”
汪孚林和沈有容说这话的时候,院门外夹道处,有一个如同黑猫似的人影静静地隐伏着。直到汪孚林从里头出来,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似的进了隔壁自己那座院子的院门,又渐渐没了声息,那人影方才悄然转身,轻盈而又快速地往李如松书房赶去。
第五五二章 养寇自重
在辽东的一亩三分地上,也许有事情能够瞒得过李家人,但在辽东总兵府中,但使李成梁父子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就绝对不可能被蒙在鼓里。至少,在李家人自己看来,这是最合理不过的。因为总兵府便是他们的家,谁还能在家里被外人蒙骗?所以,尽管这总兵府是朝廷的,断然不会有铜管地听之类很离谱的东西,可如果想要,眼线自可密布每一处。
于是,汪孚林和沈有容这段谈话内容,不过一小会儿就送到了李如松那儿。毕竟,汪沈两家人是他招惹回来的,沈家叔侄也就罢了,南直隶望族,亲友不少,可在朝中还没有太深的根基,可汪孚林却不同,尤其是今天还从自己手里讨了两个女真少年过去。
等到母亲那边又有人透信过来,说是小北因为白天的事情,再加上两个女真少年之间那点事,在宿夫人面前多有抱怨,他就更加确信,汪孚林做生意固然是一码事,可今天在营地遇到那档子事之后,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想,那汪孚林这三甲传胪也就是个功名,本身不过一书呆子而已。想到下人告知汪孚林对于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兄弟俩的评价,对比自己的印象和判断,他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在首辅面前都能兜得转的少年看人确实颇有见地。
李成梁本来听说汪孚林那夫妻俩跟着李如松去看一群俘虏过来的女真少年,心下还有些存疑,等长子李如松前来禀报之后,确定真的是一时兴起,哪怕事后因此有些想法,他也就放下了心思。只不过,李如松问出的两兄弟底细,他才是更关注的。
“女真人中,首鼠两端的人多了,那对兄弟的祖父,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苏克素护河部的觉昌安,不就是奸猾无比,两头下注?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杲的儿子阿台,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王杲的长女,自己却迟迟不肯归附,直到苏克素护河部的其他人几乎都归附于王杲帐下,他才不得不率众归附。后来,他一面随王杲寇边,也不知道杀了多少辽东军民,一面却又时不时向我辽东总兵府悄悄传送各式各样的消息,这次能够大破古勒寨,就有他通风报信的关系,所以,你之前告诉我,觉昌安的两个孙子居然没来得及带走,就在古勒寨中,倒真的有些令人意外。”
李如松对于父亲李成梁对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评价并不意外,但听到最后这意外两个字,他少不得多解释了两句。
“我问过奴儿哈赤,他说因为他是王杲的外孙,但他的母亲也就是王杲的长女已经去世了,而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王杲的关系,是利用和提防,所以在家里举步维艰。所以觉昌安给他的父亲塔克世续娶的是哈达部首领王台的养女,而这个继母因为觉昌安父子的纵容,没事就找机会苛待他们,对他们很刻薄。至于觉昌安,儿子多孙子更多,对于这两个已经长大的王杲外孙当然不会有多少重视。所以,我觉得这兄弟俩其实栽培栽培,将来可以作为楔入苏克素护河部的钉子,至少比觉昌安这个见风使舵首鼠两端的老货更顶用,那对兄弟如果能耐,取代他祖父和父亲也不是难事。”
“不止,也许他们还可以是楔入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钉子。”李成梁微微点头,浑然没有把李如松刚刚转述汪孚林的话放在心上。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早已习惯了乾纲独断,不容有任何外人插手。而他很清楚,就凭这一次的战功,哪怕汪孚林因为那对兄弟而有什么别样心思,万历皇帝和首辅张居正也全都不会在意这点小事。毕竟,王杲自从崛起之后,寇边劫掠无数,朝廷恨之入骨,只要这么一个人往京师一送,辽东所有不同的声音全都会压下去。
纵使两个再有心计的少年又怎样?不说女真,由于他崛起太过速度,辽东曾经有多少兵将不服?如今调走的调走,顺服的顺服,至于冥顽不灵的刺头,早就成了坟茔里的一堆枯骨!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的女真少年,还不是任他揉搓!
说完这个,李成梁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又开口问道:“把王杲押去京师这件事,你去还是你二弟去?”
“二弟去吧,这次打古勒寨,父亲也带了他,战功本来就有他一份。”李如松想都不想,就把机会让了出去,“我一来考了个武进士,二来又有父亲的恩荫,三来之前战功也不少了,让二弟去京师,兴许皇上又或者首辅大人一时大悦,对他有所赏赐,他这军职也就能再往上挪一挪。如今少主权臣,让二弟在京师再留一阵子,观观风色,也好过我们在辽东只能凭着臆测判断国事。”
“那就这么定了。”
李成梁对于长子素来颇为器重,此次令其留守广宁,不过是因为事先打探到朵颜部蠢蠢欲动,只是那攻势果然还是冲着蓟镇,广宁这边安然无恙,反而让李如松少了建功升职的机会,不免有些得不偿失。当下他又命人叫了李如柏来商议进京献俘的种种细节,而李如松既然不进京,则先走一步。
等到了自己的院子,一个亲随上来禀报,道是之前带回来的奴儿哈赤一直安分守己,一步没多走,一句没多问,他沉吟片刻就问道:“他连自己那个弟弟也没问过?”
“没问,但提过,希望能够向汪公子磕头赔罪,换回自己的弟弟。”
“他还不知道要了他弟弟的人是谁吧?”
“回禀大公子,没人敢告诉他。”
“那就好。”
随口吐出三个字,李如松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把亲随打发之后,他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抱手在院子里站了一站。
戚继光自从调到蓟镇之后,主要功夫都放在修筑墩台敌楼,以及修缮两千余里边墙上,除却这一次和前一次,很少率军出击,显然也深知对倭寇和对虏寇的战法大不相同,所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轻易不交战,战则求必胜,这也是朝中文武对他的要求,毕竟戚继光在南边抗倭的战功已经够多了,要是在北边还这样不知收敛,一个劲只求出击得胜,偏又在京师左近,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夜不能寐。
但父亲李成梁却不同,须知从嘉靖后期,尤其是从隆庆年间开始,朝廷的宗旨就是辽人守辽。
李家作为辽东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像戚继光崛起于东南抗倭,曾在胡宗宪部下,父亲李成梁袭封世职的时候,严党早就烟消云散了,却是从徐阶手上开始,历经高拱和张居正,一直都颇受重用。但是,在人看来是骤贵,根基浅薄,不多打点胜仗,让朝中大佬看看没用错人怎么行?战功越多越好,辽东这块地方现如今是天下九边最不太平的地方,和守别处大不相同。
李家人一贯深知打女真人的要旨。分化拉拢,逐一各个击破,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则全都打没了以后战功哪里来?当然,女真无力打,还有察罕儿的土蛮和泰宁部的速八亥。养寇自重这四个字虽说不好听,但多少领军将领不是暗自放在心上?
“来人!”
等一个仆人应声而入,李如松就吩咐道:“去一趟客院,如果汪公子还没睡,就告诉他,王杲不日就要押送进京,他既然想见见这个人,我明天就带他去。顺便让他带上那个小齐,让他们祖孙也见一见。”
他到时候再带上那个乳名叫做小罕的奴儿哈赤,也就可以瞧一瞧,王杲和这对外孙到底有多深的情分,日后有些事情也就好筹谋了。
第五五三章 囚笼中的枭雄
整个辽东不设布政司和按察司,民政和刑名说是由山东布政司和山东按察司带管,但所有文武之中,哪怕连李成梁这个总兵,却还是受节制于辽东巡抚张学颜。所以,在大多数时候,如果真的有反了各项律法的犯人,都是在各级文官衙门看押,唯有战俘例外。由于辽东一面是女真,一面是蒙古,常常处在两面交战的情况,战俘往往都出自这两族,悍不畏死,故而广宁的辽东总兵府监房直接于地下开挖地窖,整个防守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当汪孚林跟着前头的李如松,被四个家丁牢牢看在当中的那两兄弟,自己落在最后,沿着石头砌成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时,他就发现,这里并没有其他监牢中那种阴暗潮湿外加让人掩鼻的味道。他也是有过好几次探监经历的人,但不管从前哪一次,和眼下这一次都没办法相提并论。且不说名将种子李如松带路,探视的是女真一代枭雄王杲,就拿前头那兄弟俩来说,那就真的可以用风云际会四个字来形容。
地牢总共两层,守备森严,军纪肃然,压根没有牢子饮酒作乐掷骰子赌博,嬉笑怒骂浑然不把职司当成一回事,沿途所见全都是五步十步一个,垂手而立的军卒,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整齐划一地行按刀礼,却谁也没吭声。这里的大多数的牢房全都空着,显然这座专用来关重要战俘的地牢不接待普通的犯人,而此次哈达部的王台让人送来的,也仅仅只有一个王杲,并没有别人。只有当经过一间有犯人的牢房时,李如松头也不回说了一声。
“这里头关着的,是格保和咬当哈,和之前死在古勒寨的来力红齐名,都是王杲的亲信部将。”
汪孚林对于王杲身边的人只了解个大概,毕竟,兵部的册子上,主要记录的是女真比较有名的族酋名字,像来力红这样杀过明将的当然榜上有名,其他的就没了。而且,大多数将领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译名,他着实没本事把这些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