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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汪孚林面色微微一变,张学颜方才词锋一转道:“当然,你要是扭头上书,我是不会承认的。所以,如今王杲那些幸存的部下因为家人被屠戮,深恨辽东兵马,招降远不是你想象的这么容易。钱财于徽商来说,应当是最不缺的东西,我相信你不会与那些和边将勾结的商人那般贪婪。而且,你这个生面孔有汪侍郎的背景,李如松又会随行,抚顺马市某些扣下女真人自己留着当奴隶,却不肯往外受降城送的头头脑脑就得掂量掂量。你的半官府却又非官府背景,做此事正好。我很看好你!”
去你的我很看好你!他算是见过两位巡抚了,浙江巡抚邬琏和应天巡抚张佳胤也算是一时名臣,可就没张学颜这么难对付!尽管张学颜摆事实讲道理,看似把一切都描述得很美好,但汪孚林两辈子加一块也活了不小的岁数,哪里就真的相信。可是,张学颜都把当初李成梁所谓大破古勒寨的真相给揭示了出来,尽管表示随时会不承认,可要是张学颜对李家父子暗示一下,他知道这些内情,那么回头李家父子的态度天知道会不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于是,在久久的沉吟之后,他就惜字如金地答道:“张部院既然如此抬爱,那么我只能说,试试看。”
汪孚林要真的一口答应,张学颜只会觉得这小子随口画大饼,虚应故事,但汪孚林摆明了如此谨慎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已经成了大半。接下来他策马回本阵,也不在乎那些探究的目光,一马当先进了外受降所。
正如他先前所说,总共也就三百余人,哪怕委任了千总操练,也不可能有个什么大章法,列阵等等都只是勉强有个样子,但当李如松接了张学颜一个眼神,从麾下人马中叫出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心腹家丁,令其与外受降城的女真降人较量比武,甚至挂出了五两银子的彩头时,登时引来了一阵骚动。
一时间竟有好几个女真降人要应战,又是推搡又是争执了一阵子,这才最终由一个身形最魁梧的壮汉出来应战。然而,汪孚林只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只见那看上去很厉害的女真壮汉骤然扑倒,竟然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放倒在地。紧跟着,那家丁便笑了一声道:“刚刚哪几个想要上的,一起来吧!”
这话虽说是用汉语说的,但他勾手指的样子却已经明白无误道明白了意思,那几个先前为了讨赏拼命争抢上场的女真降人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按捺不住,竟是齐齐冲了上来。这下子变成了五个打一个,尽管都是赤手空拳,但汪孚林凝神细看,终于看清楚了场中交手的情形。
那瘦长的家丁用的分明不是战场上你来我往的厮杀功夫,而是身形鬼魅,步法灵活,腾挪闪躲,总能在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手又或者出脚。仅仅是一会儿功夫,他的对手就又撂倒了两个,就在这时候,只听一声尖锐的竹哨声,那剩下三个原本打出了真火的女真降人突然动作一慢,随即齐齐后退,等退回原地之后,一个个脸上全都是愤怒不服气的表情。而瘦长家丁也回到了李如松身边,接过了那锭拋来的银子之后,登时躬身行礼,又喜上眉梢上了马。
和他下马步战时的灵活相比,汪孚林分明发现,此人上马的动作带着几分花哨,心里就大体明白了。这应该是不知道从哪过来投靠李家的练家子,但那看似蝴蝶穿花似的功夫放到战场上,就和他那出其不意的剑法一样不靠谱。果然,他就听到背后沈有容在那低声嘀咕道:“那些女真降人纯粹是被他激怒了,这才一时情急上了当,如果稳扎稳打,结阵对敌,早把人拿下了。”
张学颜不过是让李如松拿个人出来震慑一下这些外受降所的女真降人,至于用什么办法,他完全无所谓,尽管展示实力的只是区区一个李家的家丁,但立威也已经差不多够了,接下来他便摆出了此来的最重要目的——分赏。毕竟,此次攻打古勒寨,其中有几十个出自海西女真的降人也去了,尽管其中颇有死伤,也有不少人平安回来,而且带回了不少战利品,而这一次,张学颜便是来颁赏的。哪怕赏下的东西不过九牛一毛,但仍叫有些人欢呼不断。
看到那几家欢喜几家嫉妒的场面,张学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女真逃到辽东的人中,一小半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还有一大半则是奴隶也就是阿哈,其中,有汉族血统的占了大多数。在他看来,如若不是背井离乡逃出来到辽东,一路九死一生,而且辽东往往会因为和女真首领的条约,拒收逃人,外受降城中的女真降人何止这个人数,尤其是那些因是战俘而沦为奴隶的女真人,又或者父祖是被掳劫到女真的人,都很有归附之心!
强兵弱夷,这才是比打仗更重要的根本之计!只不过在此事上李成梁却和他有根本分歧,毕竟只要顶着大辫子,来投之后,边将扣下来将其当牛做马种田充当佃户军仆,等到打仗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军功,这在辽东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以,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汪孚林一个毛头小子身上,须知此事他本就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让汪孚林去吸引李家人的注意力好了。后头跟着李如松和李家那些家丁铁骑,再加上三个身份有干碍的女真少年,汪孚林怎可能有什么成果?
第五五七章 夫人们的推荐
尽管四十岁之前,李成梁还只有宿夫人这一位元配妻子,后来又纳了王氏为侧室,但如今正位辽东总兵已有五年,军功赫赫,威权既重,他的姬妾当然很不少。然而,这些莺莺燕燕既然没有儿女傍身,也就谈不上多少地位,在宿夫人的堂屋中,除却那位如夫人王氏,也就是李如松李如柏这些年长儿子的妻子,其余人等连踏入此地的资格也没有。但因为宿夫人威严太重,儿媳妇平日除却晨昏定省,都不大敢在她面前多留,反倒王氏来得最多,呆得最长。
毕竟,王氏是宿夫人当年亲自命人寻觅,买来送到李成梁身边服侍的,除却美艳的容貌,对主母更是敬畏到了骨子里,也只有她在宿夫人之外,给李成梁生下了一个儿子。照如今李成梁这战功赫赫的架势,按照宿夫人私底下对她的说法,不出数年,朝廷兴许还会在封了元配夫人之外,再给她一个诰命,这也让出身民家的她对宿夫人更加感恩戴德。
也正因为如此,一来二去在宿夫人这儿见小北见得多了,她发现宿夫人对小北竟比对女儿李如敏还多几分宽容,她自然而然调整了态度。
因此,当这天小北过来,说起要随丈夫汪孚林前往抚顺关,希望能有个精通建州女真方言的向导,她见宿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便连忙问道:“你们怎会想起去抚顺那样的地方?虽说大帅攻破古勒寨,但那边可不算是很太平,建州女真若要犯边,那里可是首当其冲。”
“姨娘提醒的是,可我家相公历来就是闲不住的,到了辽东就想要靠着两条腿把所有地方丈量一个遍,就和在蓟镇一样。从前在徽州的时候,人家和他一样的年纪,都在家里勤奋苦读,只有他成天往外跑,到最后竟然还瞌睡碰到枕头,考了个进士回来,想来传回徽州也不知道多少人会目瞪口呆。”小北先打了个铺垫,然后把汪孚林对李如松胡诌的那番话又给重复了一遍,最后才苦着脸说,“他之前对李大哥也提过,但李大哥应该是太忙,一时也没顾得上。”
宿夫人对于小北的好感,更多是来自于直爽的性情,以及在她面前谈笑无忌的从容,此刻一时莞尔,便看着王夫人道:“英华,你跟着老爷往来辽阳最多,可有人选?”
王氏没想到宿夫人竟然要自己推荐人,愣了一愣之后立刻冥思苦想了起来。老半晌,她才有些歉意地说:“我平常也只是伺候老爷,对外务素来不太留心。但我有个远房表弟当初投奔了过来,承蒙老爷夫人怜惜,在门下养马,听说精通各番语言,不但海西女真、建州女真的话,就连蒙古话也会说。但我只是道听途说,是否真是如此还真不大清楚,毕竟,这一表三千里,我都不大记得是否真有这门亲戚,更不曾见过他。”
宿夫人见王夫人说出这么个人选,嘴角微微含笑,这才看着小北说道:“李家和宿家都是世代居住在铁岭卫的军户,北面就是察罕儿,西面是泰宁卫,东面和东北面就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无论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的方言,都会说上一二,蒙古语也大多精通,所以与蒙古人和女真人打交道,并不需要什么通译,所以大郎之前忘了你家相公说的这件事,不是怠慢客人,肯定是一时忘得干干净净。”
小北见王氏亦是恍然大悟,自己也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夫人岂不是也会说蒙语和女真语?”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这也是大多数辽东最靠近边墙那些军民不得不学的一点本事。否则又并非人人都是要靠马市谋生的商人,学番语干什么?从前那些年,若是被掳劫到蒙古又或者女真,语言不通的话,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被活活打死,而且若是赶得巧,能说几句蒙混过去,也许就能够在入寇的兵马那儿逃出一条命,如果不是这样,谁愿意去学?”宿夫人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话外却带出了一种深沉的悲凉。
而王氏虽是辽东人,原籍却更靠近广宁一带,虏患固然不轻,女真入寇却显然要少很多,所以她会说一些简单的蒙语,女真方言就谈不上了。知道如今显赫的辽东李氏在当年却一度困窘,她生怕宿夫人太过伤情,连忙岔开话题道:“都说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国家才能太平,如今有老爷带兵,辽东武将和往昔精气神截然不同,长此以往,边疆百姓也就能够安居乐业了。话说回来,汪小官人年纪轻轻,又是进士,怎么对赚钱这么感兴趣?”
小北知道汪孚林当初对李如松拿出来的这个借口固然不错,可难免会遭人诟病,问题是之前问他,他却老说无所谓,这时候,她只能凭着自己对某人的了解答道:“我家相公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更重要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个人会赚钱只是小本事,但若是能带动大家共同富裕,那才是真正的能耐。”
她把汪孚林在歙县开义店,在收获的时候抬高粮价给农人实惠,在杭州把闲散打行归入镖局,在镇江则安置机霸和赋闲机工等等的事情一一拿出来,至于在南京和浙军老卒那点勾当就隐去了,最后这才说道:“相公说,一个人有钱,若只是吃喝玩乐自己享受,那不过土财主;拿出去做善事,也不过滥好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如果能拿出一部分财富,带动别人一同赚钱,这样富裕的人就会多,能花的钱也会多,而这些花出去的钱,又会刺激什么生产……”
说到这里,小北终于卡了壳,不得不苦着脸说:“他的奇谈怪论多得很,而且就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记得的大体就是这么多了。”
宿夫人和王氏听着却都觉得颇为新鲜。汪孚林是如今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在辽东总兵府住的这一阵子,她们也见过一两次,是个很讨喜的少年,而且有一次还开玩笑似的提到,那次兵部尚书谭纶问他是否有意上任蓟辽时他婉拒的理由。既然人家不打算到辽东做官,和李家人就不存在什么利益纠葛和冲突,反而若看在谭纶和汪道昆的面子上照拂一二,结下一点香火情分,异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