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先生是说秋枫?没错,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让开半步,将身穿直裰,看上去仿佛小童生似的秋枫给让了出来,“人是县城黄家坞程老爷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样运气,金宝之后,竟然又遇到了这样一个生于贫寒,却能够好学上进的好孩子。”
今天这样的场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书童也给夹带进来了,吴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就齐齐扭头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尴尬,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汪贤弟百般求我,我想楼梯下那一桌本来就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就答应了他。眼下汪贤弟都说了那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也不辱没了咱们这英雄宴。”
而陈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认了,而且人也真的带来了,他只觉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竟双手一支桌子,就这么站起身来:“好,你既然说他好学上进,那你可知道,当初他在歙县学宫打杂的时候,曾经背地里学过做诗?给大宗师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无礼尿遁,他忠心为主,这才口占一诗为你遮掩,可你这个当主人的竟然理所当然将别人的诗据为己有,你可知道,盗文者为大盗!”
第六十六章 神展开
汪孚林自忖对八股一窍不通,所以对文名也无所谓,可那次秋枫在新安门那一招,他就背上了这么一个名声,想想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他随眼一瞥秋枫,却见其正低垂着脑袋,整个人仿佛都在簌簌发抖。想起今天这个高端大气的书童硬是请求跟过来,还换了这一身质料做工全都很不凡的直裰,他不禁嘴角一挑,这才淡淡地问道:“秋枫,这位老先生说诗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清楚吧。”
此时此刻,三楼之上已经一片寂静。每一个人都在为陈天祥那极其严厉的指责而震惊,哪怕和汪孚林颇为熟悉的人,如程乃轩和程奎这些,也不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被汪孚林挡在身后的金宝更是又意外又震惊,当他看到秋枫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就连李师爷和叶小胖师生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的变化,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闪身挡在了汪孚林身前。
“当然是爹做的!爹那天从新安门回来后,就让我抄写了下来……”
陈天祥哪会让金宝搅局,立刻厉喝道:“住口,你和他乃是父子至亲,亲亲相隐,岂能作证!”
自从昨日有人将那样的诱惑摆在自己面前,秋枫就一直在艰难地挣扎犹豫,昨夜更是一晚上都没能合眼。此时此刻,当听到金宝这样维护汪孚林,他想到跟着汪孚林这些天来的日子,想到汪孚林面对连番事变,却手腕轻巧桩桩摆平,想到自己的卖身契还在人手,之前那人的说辞听着美好,仿佛把一条金光大道铺在了自己面前,可想要实现,却简直难如登天,他胸中脆弱的天平终于发生了偏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屈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道:“各位老爷在上,小人确实自幼喜读书,因为家贫而不得不在学宫打杂,所谓空闲的时候学做诗的事……确实也是有的。”
陈天祥登时大喜过望,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懵了。
“可那天新安门前给大宗师送行时,那首诗确实是小官人做的!那时候大宗师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小人就劝小官人积极一些,可小官人觉得自己道试末尾,不该和其他人相争,一直不肯上前。小人功利心重,就以李杜再世也要摧眉折腰事权贵为由继续规劝,结果小官人才一时感慨吟了这样一首诗,后来见前头献诗迟迟没完方才出恭去了。小官人那时候并没有显摆的心思,是小人被大宗师召上前后不忿他人取笑,这才一时义愤吟了出来!”
说到这里,秋枫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小人所言若有半点虚假,管教天打雷劈!”
“好!”这时候,程乃轩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继而振臂一呼道,“还请府尊县尊和各位老先生给汪贤弟一个公道!”
陈天祥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依旧伏跪在地上的秋枫,耳听得四周围歙县生员的起哄声,他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高高爆了起来,心脏也仿佛快被怒火给撑爆了。他无法相信,别人对自己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倒戈一击的这么个小书童,竟然会在关键时刻往自己身上捅了这么一刀。
要知道,秋枫只要承认这首诗是自己所作,接下来无疑会赢得无数同情和怜悯,不但能够得脱仆隶之身,还能够有个好前途!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者说,谁逼的他?
陈天祥竭力将那些喧嚣排除出去,盯着秋枫厉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贫寒而好学,又能有这样的大才,徽州府内任何一家书院,我都可以为你赎身,推荐你去!倘若你仍是执迷不悟,这辈子就只能卑微下贱,给人做牛做马!若是有人逼你,眼下说清楚还来得及!”
秋枫脑袋紧贴在地面,额头上的汗珠一点一滴地掉落在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他甚至觉得浑身热血仿佛都冲到头上来了。他很想抬起头大叫一声,这首诗是我做的,可他好歹是读过书的人,既然有过主仆之义,汪孚林又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他怎么能够因为那虚无缥缈的许诺,就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来?而且,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失败之后,天下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他用双手紧紧抠着地面,突然又重重碰了两下头,用生涩的声音说:“小人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并无被任何人逼迫!小人哪怕家境贫寒,如今又身为下贱,可至少不敢背了自己的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那首诗不是小人做的!”
汪孚林看着旁边这一身光鲜,却俯伏在地板上的小书童,忍不住笑了。他缓缓蹲下身来,随即便拽着胳膊将秋枫拉了起来,这才说道:“人活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恭喜你做到了。你的卖身契程老爷给了我,在场除却段府尊叶县尊这样的父母官,旁人与你无关,不需要你屈膝下跪,毕恭毕敬。”
等扶起了僵硬不能自已的秋枫,把人往金宝那一推,示意金宝好好安抚,他看也不看气得直发抖的陈天祥,对主桌上诸位拱了拱手说:“段府尊,叶县尊,还有其他各位大人,老先生,看得出来,不少人对新安门前给大宗师送行的那首诗都挺感兴趣的,这才以至于秋枫一个小小书童,都被人惦记上了。想必有人花费了这么大力气,却是如今这么个结果,心里应该很不痛快。所以,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我便索性坦白说个实话。”
汪孚林看了一眼四周围那一双双关注的眼睛,笑了笑说:“这首诗确实不是秋枫做的,但也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
陈天祥已经感到整个人都到了溺水的边缘,可听到这句话,他只觉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整个人都仿佛重新注入了精神。而三楼之上的其他宾客则是倏然大哗,尤其是程奎等和汪孚林稍稍有些熟悉的生员,更是大吃一惊。尤其是想到那时候汪孚林确实并未亲口承认诗乃是自己所做,就连程乃轩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还不等陈天祥回过神来对汪孚林口诛笔伐,就只见这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扭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第六十七章 猜不到的收尾
“大家都知道,我之前进学回乡途中,运气不好被恶棍轿夫所伤,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都没醒过来,差点连命都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首《论诗》便是在我醒来的时候,神乎其神地出现在我脑海之中的,所以我才说,不能完全算是我做的。今日高朋满座,群英荟萃,我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首诗。我不过是个刚进学的生员,才疏学浅,评鉴不了好坏,所以想诵给在场诸位贤达听一听。”
汪孚林微微一顿,这才笑眯眯地吟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刚刚听到汪孚林说那首诗不是自己所做时,程乃轩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程奎等人更是人人意外。可此时此刻,这又是四句诗出口,整个三楼却是一片静悄悄。相比那一次新安门前送谢廷杰时那一首,眼下这四句诗和汪孚林这些日子的境遇简直是契合到了十分!尤其是丰干社因擅长做诗而深得汪道昆赞赏的方策等几个岩镇方氏子弟,更是喃喃自语念了一遍又一遍,最终面面相觑。
汪孚林很满意现在这效果,他趁着每一个人还都沉浸在这四句诗中,用力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存在感,这才再次拱了拱手说:“汪孚林不过是区区一个生员,却不知道招谁惹谁,前有功名风波,再有粮长风波,如今只不过是一首诗,却也闹出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如今我家二老未归,家中事务繁杂,我又收了个养子,精力有限,才疏学浅,今后当全力供金宝读书,他一日不进学,我一日不求贡,不下场大比,还请有心人行行好,放过我这小秀才!”
下一场乡试还要三年,说不定这三年里金宝就进学了,再说就他现在这水平,就算混个下场也是白搭。至于不求贡,是因为他不想去国子监求虐。反正这都是便宜话,干脆给自己刷一下受尽委屈的形象。
哗——
整个三楼一下子沸腾了。歙县的生员反应强烈,其他五县生员同样错愕难当。刚刚汪孚林虽说声称那诗不知是否算是自己写的,可转瞬间又抛出一首言志好诗,还口口声声道是苏醒后突然出现在记忆中的,谁会相信这样的巧合?而明明造出了这样的名声,接下来科考必定能入前列,说不定能够成为贡生入国子监,而要是不选择拔贡这条路,再过三年必定能有资格下秋闱,可汪孚林竟如此放言!
谁能保证看似资质不错的金宝能够很快进学成为秀才?
金宝正在低声安慰秋枫,转眼间听到这么一句话,他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想确认一下汪孚林是不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汪孚林也已经回过身,含笑看着他和秋枫。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胳膊,却是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死命摇头。
可汪孚林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秋枫,微微颔首说:“既然都有人愿意给你自由身,我也不能让人给比下去,回头我把你的契书还了你,你也去跟着金宝一块读书吧。”
秋枫蠕动了一下嘴唇,同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盼望的将来,想到自己犹豫纠结的选择,想到自己刚刚坚决否认时的心如鹿撞,他只觉得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甚至连泪流满面都没察觉。
倒是叶钧耀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当即一拍桌子问道:“孚林,不要冲动!”
“多谢县尊提醒,学生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对了,还有一句话忘记说了,说起来我汪孚林前一阵子虽说连连倒霉,可老天对我很不薄,我记得的诗少说还有几十上百首,日后若是有哪位想要指教,不妨挑明了来,我自然乐意奉陪。”
就让你们疑神疑鬼,猜去吧!
汪孚林四周团团一揖,这才歉然笑道,“今天这英雄宴,原本就不该我一个没资格去乡试的生员搅局,让各位扫兴了。金宝,秋枫,咱们走!”
当着三楼这满座宾客的面,汪孚林一手拽起一个,竟是就这样施施然下楼。
这时候,李师爷方才哈哈笑道:“今天方才见识真正狂生风采。各位,我也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