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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节
更新时间:7…29 18:18:38 本章字数:2280
天空有了一些晴色,无底无涯的墨夜中隐隐约约出现几点疏星,不堪寂寞露出头来,晶晶亮亮闪烁着光芒,显得格外打眼。四野岑寂,有如太古,韩可孤紧了紧朝服的腰襟,又将兜头的风帽掖一掖,仍然遮不住风寒,跺着脚在雪地上踱了几圈,四顾一片漠然。此时他的心也如同这雪原茫茫一色,天地混沌不能分辨。
达兰喀喇隆地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近几个月来的战争局势,也如同这里的气候一样变幻莫测无常。就像人常常比喻打仗如下棋,果然一毫不错。敌我双方如疯如狂交错拚杀在一起,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断’、‘挎’、‘虎’,‘挤’、‘拆’、‘封’????竭尽招数,都在努力争取先手,但都又不能做成定式。官子难收,只搅得一盘棋局扑朔迷离,忽而‘尖’角,忽而飞‘空’,忽而又‘关’隔一路行走????昨天还是对头,今日就变成了友军;刚刚降了,突又反正;才把酒言欢,马上又兄弟阋墙——总之是混乱一片,让人目不暇接。
耶律奉一时意气,无心铸成大错。此时祸乱源头未堵,让韩可孤忧心忡忡,恐怕接下来会引申出更大的乱子,破坏了如今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现在他的唯一底气是对于劝调古望归命还有几分杷握。犹忆得当初古望拥‘李弘’旧军来投,二人相见恨晚,古望至诚朴直,明见大义,曾让韩可孤深有感触。尤其他殷殷叮嘱常氏兄弟:要毋负韩大人,听从节制,爱惜民生之语,今犹在耳。虽然战事多开,大家分领一区,两个人己经久不曾见面,但想来他诚性天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随之泯灭吧。
韩可孤属望古将军,所以平时对他常有关注,从以往往来的塘书中知道,‘李弘’军虽然悍匪出身,但无论纪律约束、职守调度,还是对敌作战的武功勇气,都堪为楷模,远远高出其他镇勋之上。若不其然,只要古望对耶律奉之令有片刻犹豫耽搁,也能免了韩可孤的奔波辛苦。想到这里,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韩可孤一直觉得以古望将军的作战经验和大局观念,一定会看出来耶律奉此令中的疏漏之处,之所以仍然惟命是从,一定还是出于对他降将的身份有所顾虑吧!这次追到了,一定得面对面向他晓之以理,尽量解除他这种完全没有道理的自卑心理,还要晓之以情,使他勿自悔违了当初对常家哥俩说过的话,立殊勋于此存亡攸关的紧要时刻——。
一边想,一边在雪地中跺步,虽然寒气透过靴底,脚板依然很凉,但身上总算渐渐有了些热气。只是活动得久了,感觉有点儿口干,韩可孤蹲下身子,用双手刮起一捧积雪放入嘴中咀嚼,雪水很冰,冷滋滋地润在舌尖喉头,很爽快很甘美,颇有些北安州家乡那条沿堤满垂荫的柳河水味道?????
——可叹北安州沦陷,如今的家已再不能称之为家了,小北村里如今已经再没有血缘至近的亲人了,那座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小小院落,不知是否已经焚毁在战火中?抑或做了金国人的兵营马厩?村头的那株遗荫伞盖几百年的老槐树怕是也遭了劫。只有那方卧牛青石坚固,一定禁得住破坏,不过没有了老妻时常冲洗维护,上面肯定生出了许多肮脏糜腐的败藓枯苔?????
心中思念一起,眼睛里不觉渗出了泪花,淌到脸颊上被冷风一激,让韩可孤陡然打了个机伶,把一腔乡愁顿时给打断了。他抬眼顾望,四下里黑茫茫,依然夜色漫漫不便起行,只能再捺耐性子继续原地踱步取暖。突然就想到了黄靖,真猜不透他那个瘦弱的躯壳里,那么多的才华智慧都隐藏在哪里?只可惜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自己这些还苟活于世之人泪湿襟。愈是紧要关头愈见擅方略如黄靖者的价值,韩可孤在给他亲撰的祭文中有言:“——凡壁垒分布,兵将推置,全赖公行分布;士农工商,机宜果断,全赖公行保护;同人差参,事有掣肘,全赖公行弥救——”今时今日正是险难纷迭,风雨如晦的飘摇时刻,若是黄靖尚在?????
唉!靖公不幸离人世,再逢疑难可问谁?人到难时倍觉斯人珍贵,信哉良言!
亡者长已矣,生者不可休。国破之如此,我何惜此头。韩可孤是一心一意的想着勉力撑起这片已然坍塌的天地,可是往往事与愿违。罔私掣肘者众,独断横行者众,只以他一己独力,又对这个罹难至极了的世界,能起到几分用途?——
长夜空寂,万千思绪纷纷涌上心头,韩可孤一时想到这儿,一时又想到了那儿,任由思绪在脑海里飘飘荡荡——刚觉得身子松泛了一些,忽然听到附近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虽然声音很轻微,但此时夜半静极,就显得很突兀清晰了。韩可孤愣怔一下才反应过来,霍地转向发声处,高声断喝:“甚么人?”随之佩刀’锵呛’一声出鞘,他谨慎注视着那片半倒半立的挂雪草甸。只见一个佝佝偻偻的黑影子畏畏缩缩爬出来趴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哆嗦着声音嘟囔:“大老爷饶命!大老爷绕命!——”
说的是一口当地土语,韩可孤分辨了半会儿才弄明白这人话中意思。听出的确是乡民口音,他收敛语气,温和地说:“不用慌,你先起来说话!”却也不敢将刀立即归鞘,以防变生不测。
这里才搭上话儿,萧驴子从草室里就呼呼啦啦窜了出来,不由分说,像拎住只小鸡仔儿一样一把将那人擒到了手里。韩可孤知道他手头上没轻没重,紧忙喊道:“驴儿,快放手!勿伤了他!”
那人又被抛在了冷地上,看到他鹑衣百结,肮脏不堪的贫苦打扮,萧驴子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通过刚才的一步擒拿,己经试探出来此人身上并不具备武功,所以暂时松了口气。经过这么一顿闹腾,尤其是萧狗子那一声如雷炸顶的大吼,把屋子里熟睡中的人们大都惊醒起来,忙忙组织戒备,进行讯问。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节
更新时间:7…29 18:18:57 本章字数:2276
老汉见那当官的老爷说话和婉,兵们也不是非常凶恶,才稍稍缓解了一些恐惧,结结巴巴说出一通话。大家努力分析过这一串子的前言不搭后语之后才明白,原来这是一户从城郊家中跑出来避祸的穷苦牧民,途中见到这间破屋无人,便准备在此暂过一宿,避避夜寒????起先时远远听见有一伙人骑着大马呼啸而来,被吓得连忙携起家小逃进附近的疏林中躲避,直到夜深时刻,伏在荒野雪地里实在耐不过寒冷,又久听不闻动静,这老汉才乍起胆子冒险出来打探,却不想让正在屋外踱步取暖的韩可孤遇了个正着,顿时被吓得三魂失去了其二????老汉一边说,一边抖索着不住作揖求饶。韩可孤见此情此景,百姓们居然对官军害怕成了这个样子,平时被欺负到什么地步就可想而知了。心下不觉黯然,挥手让老农自去,突然看那条佝偻的背影单薄可怜,又使人将他唤了回来,让萧驴子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件厚实些的常服送给他。
虽然有惊无险,但着实把随行的书吏吓出一身冷汗,再没了丝亳睡意。临行前,李新把大人在途中的行止安全千叮咛万嘱咐托付给了他,如今因为自己一时贪睡,浑忘了宿前查验四周和设岗值勤,以致出了这档乱子,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连忙上来向韩可孤道罪慰问:“小人该死!让大人受惊了!让大人受惊了!”
才刚离开没几步,正往身上裹那件大官相赠的夹袄的老牧人听得清楚,忙停住脚步回头问道:“韩大人?大老爷莫不是从北安州来的韩大人?”声音中虽然仍带着颤音,但比刚才好许多,明显有几丝激动的成份在里面。
书吏发觉自己失言,无意之间在生人面前暴露了大人的身份。连忙大声吼斥道:“快去!快走!”
韩可孤止住书吏,向前走几步,笑着点点头对老人说:“我便是从北安州来的韩可孤。”
老牧人复又回头,急急忙忙趴到地上磕头,说:“到处都说韩大人是神仙下凡,今天该着小老儿有眼福,能亲眼见到一面尊颜????”
萧驴子知道老爷平生不喜受人跪拜,也不用吩咐便走上前把老人搀扶起来。韩可孤听了老汉唠叨,诧异地问:“老人家,怎么会有人处处说我韩可孤呢?”
书吏接口笑道:“不仅是民间口口传颂,还编成了小曲儿到处说唱呢!”
韩可孤听了更加吃惊,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民间里居然有人把自己的事迹收集起来,编成一部传奇,谱上曲子到处诵唱。在这一带的‘爬山调’ 简单而不呆板,铿锵顿挫,节奏自由多变,音调高亢挺拔,很是耐听,最受普通民众喜欢,大人小孩都能哼唱几句儿,所以韩可孤是獬豸转世,神佑不死,爱民如子,舍家抗金的种种事迹便以最快的速度广泛传播了开来。
兵士们怂恿着老汉扭扭捏捏学唱了一段,虽说嗓音粗粝,词句俚俗,却也概括殆尽,虽然其中含着不少神话色彩,但也臧否公允。韩可孤想起在利民县时时任平洲府同事李民使用的愚民之策竟不知不觉在这里施展开了,真是让人欲笑欲哭,一时间甜酸苦辣,齐兜上心头。向着老人家长揖及地,韩可孤哽咽说道:“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只可叹我韩可孤德能浅薄,辜负父老们的殷殷期望了!”觉得胸中堵塞,刚才静夜独思中瞬间出现的一些委屈苦恼皆都拋付到脑后。人生一世,为官一方,能得百姓们如此口碑,与名留青史又有何异?得此殊荣,夫复何求!
老汉被眼前神化的韩大人如此大礼吓得连连躲闪不迭——
韩可孤抬头望望天色,见长夜虽然依旧凝结,一片阒寂深不可测,但远处的丘山坳子,已经有一线鱼肚白色正悄悄坦出,把芜地里的枯树杂草上挂雪积霜惊得簌簌而落。这是近了四更末的时辰,韩可孤四下看手下的兵士们经过短时间的补眠,都稍微恢复了些体力,立即命令喂马进食,着急上路。
然而,等他们历尽艰辛,终于赶到宁仁县时,却才知道这里早成一座空城,连带云内州城也没了人把守。古望因为不明就里,见城中补给不足,又等耶律奉新的指示不到,已经带着部下兵马离开好几天了。
好在去向明确,韩可孤立即派出飞骑兼程追赶,又派遣斥侯探马往四乡打探军情,联络友邻。他自已寻到云内的府署衙门住下来,叫两个书吏跟着萧驴子和剩下的兵士在城中四下里张榜安民,号召青壮民众从伍,进行训诫操演,守护城防,保卫乡亲。
受命追赶古望的兵士是韩可孤精选出来的一个久负经验的老斥候,尤其责任心最强,兼程趱路,途中巧妙地避过几次危险,一路上将随乘的两匹走马都跑坏了,在后一匹累得失了前蹄趴下的时候,同样己经昏沉的他根本没能反应过来,直接被压在了马下,不幸左腿骨折。
战乱时期,商贾绝踪,路上鲜有人往来,老斥候躺在阴冷的地面上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幸亏这是在白日里,阳光充沛,否则早变成了一具冻尸。但长时间水米未沾,也自又冷又饿,难以支持。他靠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着才没有昏晕过去。
尤如久旱逢到甘露,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一位过路的骑客,而且还是一位同行,只是不隶属与乡军序列。老斥候唤住来人,又是央求又是威胁,软硬兼施之下,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银钞将那人随行的备马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