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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末悲歌-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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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地承受即成的事实,血淋淋的事实。他已经无奈,艰涩的想笑一下,喉咙却瘖哑难能出声。他的眼神逐渐空茫,瞳孔开始焕散——

白忽突尔在军士的帮助下终于从马的身下脱身出来,盔歪甲散,一身的狼狈。他定罢惊魂,由两个属下扶着,瘸瘸拐拐地走向韩可孤马前。他走得很慢,也许只是因为被卧马压伤的缘故。神情凝重,看起来有些紧张。白忽突尔似乎在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他竟然会在面前的这个阶下囚身上感觉到了威胁!甚至很害怕。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愣了一下,但仍禁止不住这股发自内心的惊悸,只能在脸上挤出谦恭的笑意,毕恭毕敬行了个辽人的大礼,低沉著头问候:“韩大人别来无恙!——”

韩可孤佝着身子麻木的坐在马背上,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疼,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了,天地间仿佛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死气。风没了,云没了,仿佛都已被冻得死了。他的心宛如坟场般一片死寂,脸上也死寂得没有一丝表情。

他痛苦,他悲伤,但过度的伤感已经不足以显露到脸上。因为他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无论是谁若也受过了他所受过的痛苦磨难,也该学会了将情感隐藏在心里,心灵的最深处。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韩可孤的心在绞痛,这是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的痛——

居高临下睨视着拱在眼前的这员金将,韩可孤恍惚半晌之后问道:“你是白忽突尔?”

“正是末将。”檀州临近府县都曾经受韩可孤节制,白忽突尔当年也算是韩可孤的治下,早熟知这位老大人的脾气秉性,此时此地再见,虽然他己做了自己的阶下之囚,但当年的威严尤重,白忽突尔一时间竟禁不住心里发憷——

韩可孤蔑然一笑,啐出一口唾沫,骂道:“将军换上这一身禽趾兽蹄的皮毛,倒端地是威风八面,只是将来不知敢否就如此打扮去地下见你家祖宗?”

辽人崇拜汉礼,最敬祖先,尤其相信六道轮回因果报应。韩可孤所问的正触及了白忽突尔的心病,加之被啐了一脸的唾沫,他羞恼难当得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暴戾之气,但最终还是没敢当场发作出来。韩可孤身份特殊,在残辽的势力中具有绝强的影响力,最受大都督宗瀚看重,再三再四下达命令,吩咐手下诸营一旦捉到韩可孤时绝不能伤其性命,务必要毫发无损。如今韩可孤终于受束,如果他一旦醒悟,也顺了大金,高官显爵唾手可得,其身份地位只能在自己其上,绝不会屈居其下,白忽突尔早想通了这个关节,巴结都恐来之不及,又岂敢在他面前造次,。为异日留下祸根?他只能咬牙忍住这口恶气,又一次漾起谦卑的笑脸,再拱手道:“韩大人,事已至此,且请到末将营中一叙如何?”说完,竟双膝跪倒,抱拳高拱过顶,周围的兵将见状,也纷纷下马,慌忙趴伏一片。

韩可孤冷冷地看着,他为白忽突尔感到悲哀,难道金钱地位真的如此重要吗?竟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能泯灭?他很不理解,不齿地说:“前边带路吧!”

白忽突尔没想到韩可孤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眼见这场大功劳离自己越来越近,自然喜悦,赶紧站起身,亲自牵住马的嚼头道:“大人请——”

韩可孤任由他牵住马匹再不搭理,顾自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径自向被围拢在重兵之中,伏身血泊的萧驴子走过去。他的双腿无比沉重,仿佛缀住了几百斤的石头一样,只十几步的距离,竟走得异常艰难。

他半跪下身子看萧驴子那张染满了血垢的面庞,粗犷不失憨厚,还隐隐有着几分张扬和狂放。他的护头盔早已滚落在身旁,头发让血水纠结在一起显得蓬乱如蒿,甲索链条尚未零落,散散的挂在身上,被血液渗染得通红。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海中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红渗渗,泛出一股甜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韩可孤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萧驴子,并不为他净一净肮脏的面孔,只因为他认为驴儿此时的形象才最英武最无畏,他要把这一刻铭记到心头。

突然,他隐约看到萧驴子粗大的喉节仿佛微微有些鼓荡,一时之间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但渐渐地、渐渐地萧驴子竟真的又有了呼吸,胸膛像漏了气的风箱一样嘶嘶啦啦发出几声细不可闻的嘶呜。

早已经歪斜到了一旁的护心镜,有一把断刀从边缘透过去,深深插在那里,随着萧驴子间间断断的喘息,刃槽一股儿一股儿的向外滋出血沫。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节

更新时间:7…29 18:19:11 本章字数:2323

韩可孤的脸上失去了前一刻的强自镇定,他开始激动,眼珠一点儿不敢错离地紧紧凝视着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汉子,唯恐漏看了萧驴子哪怕最细微的一个表情,最轻弱的一个动作。他紧张而专注,脸上的汗珠像黄豆般的一颗颗洒落。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个道理韩可孤明白,‘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韩孤也明白,而且对于今天这个场景他早有预想,还曾经常常自以为可以从容面对,但是事到临头才知道有一些事情往往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萧驴子仍然悽惨地躺在那里,胸腔艰难地律动,身上有几道伤口还在汩汩滴血,脸色己经不再是苍白色,而是呈现出灰败的黯光。韩可孤束手无策,只能怔怔地望着,无声地流泪,他不敢去碰他,恐怕一碰之下会使这个伤痕累累的躯壳就此破碎散架。但他不愿意他死,更不想他死,尤其是死在现在。死在这个龌龊无耻的两姓奴才手上。他宁愿他喝酒时醉死,走路时摔死,甚至吃饭吃到撑死——韩可孤的的脑袋在一瞬间转出许多种死法,但无论如何都固执地坚持不想让萧驴子死在金兵的手里。

有些奇怪,这一刻他脑子里居然还能想到其它的事情。他想到了幼年时家里养过的那只狸猫,牠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捕食过无数只偷腥贪馋的老鼠,当老得要死的时候,牠却选择默默离开,去山的深处找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牠宁愿孤独的死,也不愿放弃那份独属于自已的骄傲。

韩可孤不顾忌身周拢满了众多金兵,更不在意白忽突尔已经等得焦头烂额。他的耳朵里不时听到有人轻声议论,有愤恨,有怨毒,也有许多怜惜与嗟叹。毕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英雄好汉是最能赢得尊重的,哪怕曾经是生死的对头,何况女真民族本身具备狼性,更加崇拜强者。

韩可孤有恨,恨自己未曾习过半点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终成了萧狗子的累赘,连累了大好一条猛汉此刻无助地躺在那里頻死挣扎,而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能徒然做壁上观。

他突然想笑,却是苦笑。他笑自己还妄想解救那些被战祸吓破了胆子的可怜人,却自己反而落入彀中不得自拔,他不后悔自己心软,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无愧良知。他想笑的是自己始终无法脱出道德的樊笼,从而忽略了大局观念。他惭愧,很痛苦,与无奈一起写在脸上。

萧驴子的眼睛晦涩暗淡,说不出来是代表着什么样的情绪,纵使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韩可孤也不能知其所以。他看着这双原本是清澈如儿童天真无邪的眼睛,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忧郁和无助呢?这原本是一双溢满激情的眼睛,又为什么换成了灰心和绝望?萧驴子一动不动躺在那儿,迎向韩可孤无言无力的目光,依然一脸枯败之色。

风渐渐大了,掀起他那已经被撕扯到了甲片外面的衬布,原先一溜溜,一粒粒,一蓬蓬鲜活的血珠、血块开始涸结到上面,红彤彤紫森森,在阴繄晦暗的天光下幻发出诡异的色彩,是那么的令人寒栗、令人心颤,甚至还有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如同一面破烂不堪但依然坚强屹立的战旗猎猎而舞,不居不挠。萧驴子想冲着韩可孤安慰地笑一笑,经过了几次艰苦的努力才终于成功地牵动起嘴角。虽然很难看,但无论如何也比哭来得要好。韩可孤看着这个不像笑的微笑,此时的心,无疑如受刀割。他知道这个笑容他再也无法忘记,自己此生恐怕都要活在这个笑容里,直至死亡也不可能再挣脱出来。

本来一动也不能动的萧驴子突然抽搐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弹了几弹,双腿狠命地蹬踹,被厚厚的血垢压得眯成了一条窄缝的两只眼晴忽然就瞪起溜圆,像有无数道闪电交击到眸子上,火花猝然爆出。这只是一瞬间的过程,韩可孤已清楚地看到那溜火花,心头一震,随之狂喜。但这份喜悦只保留了刹那功夫,之后马上就沉了下去,他迅速反应过来,这种情况应该是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看来萧驴子已经到了此生的最后时刻。

回光返照是发生在动物体上一件很神奇的现象,人将死时神志会忽然出现短暂的清醒或者兴奋,以作为向亲人诀别的信号。《五灯会元。道揩禅师》有言‘凡圣皆是梦言,佛及众生并为增语,到这里回光返照,撒手承当。’萧驴子利用这个最后的机会,做出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几个动作,最后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和同样灰蒙着一张脸的韩老爷。

萧驴子死了,生命走到了尽头。虽然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许多的不放心,还有许多的不舍和留恋,譬如韩可孤,譬如韩炜,譬如家乡里许许多多熟悉的人,许许多多熟悉的景——但不舍和留恋终究取代不了不死与留生,他最终也阻挡不了迈向阎罗殿的那一步。

韩可孤怔怔地望着这个本来熟悉无比,如今却突然陌生了的人儿。往日如云烟涌进心头,记忆的潮水在这一瞬间蜂拥而至。佛说芥子须弥,刹那永恒,就这一息的光阴,韩可孤心中的火便剧烈的烧起来,而且愈燃愈旺,一发不可收拾,无情的灼烧起他的灵魂和血肉。

韩可孤忍住心中的痛,忍住欲夺眼将出的泪水,把嘴巴贴到已死的萧狗子耳边,大声道:“驴儿,你死得好!死得其所!且在奈何桥稍候,我随后便去!”

韩可孤看着萧驴子的身体逐渐僵硬,未凅的血液缓慢洇渗着回归大地,大地却无语。它见惯了生死别离,可以无情,但韩可孤有血有肉有思想,所以不能。

韩可孤立起身,正冠掸衣,屈下双膝向着萧狗子的尸身跪下去,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死有很多种,求仁得仁的死法是得其所,如何不令人肃然?萧驴子诚如所想,死得壮烈,死得忠义,死得令人敬仰——

所以,他受得起任何人拜以任何大礼,因为他值得参拜,必须该拜。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节

更新时间:7…29 18:19:12 本章字数:2283

风势慢慢舒缓了一些,但阴云却不散去,开始有零星的雨点儿落下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大起了来,像倾盆的水从天上倒下来,稀里哗啦的拍打到平地山坡,根本不容渗透就纷纷寻着决口往低矮处四散涌去。

刚才在这片小小战场上所产生的尸体,除了萧驴子在韩可孤强硬的坚持下,被金兵草草挖了个坑掩埋掉以外,其他人按照女真族的传统习俗,视“横”死者入土不祥,乃为火葬,皆都就地焚化,把骨灰漫撒了。那一片片己经干涸板结的紫褐色血液经过这一顿大雨稀释,开始时还有朵朵殷红的水光泛起,但也只如昙花一现,就随着水流远去,渐渐消失殆尽,不再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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