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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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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走到他家楼下时,我远远望见花坛边坐着个人。天已经暗了,靠着路边发廊透出的粉红色灯光,我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大奇。原本以为我们已经非常熟识,却在此刻透出些不确定的陌生。于是我停下来,望着他。他也站起来。我们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确定是彼此以后才放松警惕。他挥挥手,大步朝我走过来。那模样依然是初初见他时的草莽,又带着些难得的温柔。我竟然看着有些难过。

“我在等着你呢。”他说,坦荡荡地盯着我看,仿佛下午电话中的那场对话不曾发生,荡然无存,“你修了眉毛,其实不修眉毛更好。但是你今天很好看,更瘦了,与往常看起来又不一样了些。”

我们一起往楼道里走去。半途他突然停下来,原来在一盏路灯旁边,挣扎着一只翻不了身的天牛,拼命扑扇着翅膀。他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帮它翻了个身,才快走两步跟上我。然后我等他摸钥匙,开门,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在沙发上坐定。他砰地打开一罐递给我,我摇摇头,于是他也摇摇头,自己喝了一口。

“下午你给我发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说。

“我不知道那会儿你正在签合同。”

“又有什么两样呢。今天是我最黑暗的一天。其实从上次见你开始,我的悲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这么说,看着我,我只好低下头去,或者看看其他地方。

“这段时间,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你。”我说。

“说说看。春梦?”他说,我们又笑起来。

“长长的梦,大部分都记不得了,但是在结尾的时候,你突然出现,狠狠地责备我,叫我去死。你说,你希望我万箭穿心而死。”

“傻瓜,怎么可能。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他如往常一样向我伸出胳膊。于是我坐到他的身边,喝了一口他的啤酒。

“那你知道我现在爱你么。你觉得我面对你,还会在乎别的事情么。你不爱我,我是在乎的,别的,都无所谓。所以我怎么会恨你,要你去死。”他说。

“我明白你的温柔,但是你的温柔就快要杀死我。我整天都觉得愧疚,你的敞亮像是面镜子,照出来的全部是我内心的冷酷。我暂且是个没有心的铁皮人,竟然会梦见万箭穿心而死,也真的是好笑。”

“你不用愧疚,在与你的相处中,我也学会了东西。”

“什么?”

“我打算从此不做一个狠心的人。我得更温柔地对待世界,其实对你,我已经温柔满溢,但还是不够。但是你以为温柔又是什么呢,走在路上都会想到要去帮天牛翻个身,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他说,“刚刚回家的路上,我顺路送一个兄弟,我心情很不好,一路上就都在与他说自己的事情。我不断地跟他说起你,说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失去你了。他突然就软弱起来,泪水莹莹的。他对我说,事事相仿。他说他的女朋友有了其他人,只当他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并没有说穿而已。那会儿我们正在高架上,我突然怒从心头起,差点就要司机停下车来,勒令他分手。”

“嗯。”

“所以你看,每个人都是郁郁的,自己的这点郁郁又算个屁。”

“其实我心里一直当你是个亲密的人,有时候也很想把那些从未对其他人讲过的事情对你讲一讲。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对谁倾诉过了呢。”我这么对他说。

“妈的,你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讲给我听。你大部分的伤心都是无以描摹的,能够说得清楚的无非是些陈年的情事,我现在爱着你,你以为我真的会愿意听到么。”

“也是啊。我总是以为所谓亲密就是如此,要不就是铁石心肠,要不就是挖心挖肺。微微说得没错,我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呢。”

“瞧,你还要生起气来。其实你知道么,我觉得最黑暗和最沮丧的事情是,过了今晚,我也就完全没有了可倾诉和可交谈的对象。晚饭时,我手下的同事要陪我吃饭,被我拒绝了。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只当作是蹭饭吃的对象。很多时候,人要的只是个陪伴,不用想得那么仔细。”他说,“你也不用再担忧,你已经把该对我说的话说清楚了,拒绝得也算是彻底。所以从潜意识来说,过了今晚,你就能松口气,也不会再做万箭穿心的梦。而真正恐惧害怕的人,诸如我,又哪里敢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以后可说。”

“可是谁不是在恐惧和害怕呢?”

“你可能觉得我现在思维混乱,答非所问。其实这几日里混乱的只是情绪,我的思维从未混乱,可算真切。那我问你,你不愿意与我恋爱,那你又想要谈一场怎样的恋爱。”

“爱得深,爱得唏嘘,爱得扼腕。可是我这样爱过了,不想再要了。”

“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赌气话呢。你就是那种会把不爱当做爱的人。我相信你也短暂地以为你爱过我,或许是在床上的时候,我未可知。但你别说没有。你对爱的理解都像是你自己的错觉,或者幻觉。”

“难道你不是么,你又有什么两样。”我大声说,不知是想捍卫自己的什么。

“我过去是,过去与你一样,但是我现在不想再做与你一样的人了。现在我可以真正地爱,你却还不会。这种东西只要自己相信就好了,没有那么难的。或许有一天你突然就会了,到那个时候再大声来谈论爱也不迟。”他说着,侧身搂过我。然后我们接了个长长的吻,像是在告别。他摸摸我的头发,手指停留在我脖子后面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我的心在那个时刻注满温柔,却同时也加倍地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残酷。

“而你知道什么是残酷么?”他说,“我来跟你说个残酷的事情。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跟我聊起夏天的时候,女人常会把月经弄在他们的座位上,并给我展示他们自备的塑料袋。没错,他们是自备的,他们的心肠可硬了。说这种日子,女人们就应该识趣点。我操,真不是人啊,谁都不是自愿这样的不是么。所以其实到了最后,很多中年人的心都已经被磨得麻木起来,绝不会有怜悯。而你我,始终是不会变成这样的人的。”

说罢,他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看着我说:“此刻,我简直有一个想法,宁可从来也都没有认识过你。当然这也只是心里小小一念。因为我觉得太痛苦,而且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能做,我也与你一样。”他看起来竟然有些醉意,眼眶泛着红,不过只是一瓶啤酒而已。然后他站起来,送我出门。

我们一同走到楼下,望望天。

“秋天了。”我说。

“是啊。你我怎么像是天井里的老头老太。每次乌云了,他们就浓叹一声,唉,要下雨了。天热了,就说,唉,这下天热了。”他说完,我们都轻松地笑起来。然后他替我喊了辆车,我迅速地钻进去,有些狼狈,完全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我回到家里,麻木地脱去鞋子、衣服,无法入睡,不得不找出一张影碟好让自己捱过剩下的时间。找来找去,却放起一张很久以前就与阿乔一起反复看过的僵尸片。开头的时候,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醒过来,发现整个伦敦城都已经空了,英伦摇滚响起来,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很久很久的长镜头,就像是我每天都在做的梦。然后还没有等到僵尸出现,我就昏睡了过去。





拾肆 ◇




全部的家当打包只不过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我定了第四天的机票回上海,一方面是因为不想为自己留余地,另一方面则是阿乔正好出差。我揣着种落荒而逃的心态,却又要镇定地处理所有琐事。这中间我自己开车去市场里买回纸箱、蛇皮袋和封箱带,回来的时候被堵在三环上,前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故,再往前过一个出口所有的车都纹丝不动,只好先从这个出口下了三环。这样盲目地在城里开着,有时候碰到红灯停下来,怔怔地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外面某处,看风卷起一个塑料袋吹啊吹,挂到树枝上。我看了很久,直到红灯变成绿灯,身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此起彼伏。

第三天傍晚,我提前预约好了的宅急送工人过来取件。他们没有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开来箱式货车,却只有一个人踩来辆小三轮。我累坏了,没有心思与他理论。只是看着他挨个儿地称着每个纸板箱与蛇皮袋的分量,太重了,他骂骂咧咧的,封箱带崩坏了好几根。然后我跟着他在电梯里坐了几个来回,把所有东西都挪上他的三轮车,这些事情做起来都是麻木的,好像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带不出一丝感情来。三年的家当把他的小车压得摇摇欲坠,不得不用行李带绑紧。最后我不甘心地反复确认,不会弄丢吧。他潇洒地跨上车,头也不回地朝我摆摆手说,您放心!

我没有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再逗留片刻,随身携带着的小包里无非是塞了些简单的洗漱用品,一会儿还得去把钥匙还给房东,拿回押金,以及把车交接给前几日就办好过户手续的陌生买家。压根儿没有时间能用来伤感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此刻我需要自己像个机器人一样勇敢无畏地往前走,冷血和无情才是最好。

然而走廊很长,下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从窗户斜照进来。我不免想起租房时第一次见到这间屋子时的情景。我早到了,在楼底下等中介小弟,天空里飞着很多乌鸦。之后中介小弟问我说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我说不用太大,老式小区最好,多些树木,多些猫。他说姐姐喜欢动物啊。我忙说不是,只是多些猫的地方,总也多些人情味。他笑笑说,哦,那姐姐是一个人住着怕孤独吧。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记住了他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

我与交接车子的人约在鼓楼附近的街上见面,没有多说什么,重新再叮嘱了几句车子的离合器一直没有调好,不要抬得太高。然后把钥匙交给他,心里无端地多出些落子无悔的郑重来。

其实我很久没有来过旧城了,飞机是第二天下午的,接下去反正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干脆背着包,空着双手随便走走。这儿的房子都低低矮矮,马路上走动着热气腾腾的人,卖煎饼果子的小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老头儿在梧桐底下下棋。我像是突然闯入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份寻常的热闹里走得小心翼翼,惟恐惊动起身体里的那部分无知无觉。

这么走着,就走到刚来北京时常来的胡同,麦克的咖啡馆在这儿,我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不过还是很快凭着印象找到。并没有什么变化,胡同门口有间小理发店,所以见到那个破破烂烂的黑白旋转理发灯拐个弯就能看到他的门面。依旧没有标牌,红色的木门闭拢着,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也无法确定咖啡馆是否还开着。我杵在那儿犹豫了片刻,听到头顶一阵沙沙声,抬头看去,一只灰白相间的猫正蹲在墙头静悄悄地望着我。我认得这是他一直养着的猫,这样想着,便推门进去。

院子还是那副模样,植物愈发繁茂地生长着,只是水缸枯涸了,里面也不见锦鲤。原本放着藤椅的地方现在空出来,摆着很大的花盆,绣球怒放,却不见人影。我再往里走,隔着玻璃和背后半拉着的窗帘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在晃动,并听得见憧憧的音乐声。我在那儿站了会儿,无法坚持下去,几乎想要扭头就走,里面却正有两三个客人推门而出。麦克站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大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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