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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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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舒瞧出了他自律外皮底下藏着的那点依依不舍,不由笑出声来:“着什么急?久别重逢,我再怎么不着调,也总不会连夜跑了吧!”

卢景琮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会,也笑起来:“确实。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竟还有今日重逢之喜,这才一时失态了。”

他毕竟不是黏黏糊糊的性子,此时给自己铺了台阶,便立刻顺势告辞了。

姜云舒见他离开,便笑着摇摇头,神清气爽地推开了院门,可紧接着,她却是一愣,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就凝固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忘了该如何控制身体,连脑子里头好像都麻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强作镇定地开口:“你醒了啊。”

说完,她隐约有点心虚,赶紧画蛇添足地补充:“我是看你脉象平稳,这才出去的。”

叶清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嗯。”

他只披了件素色单衣,冷淡的月光落在上面,便愈发显得他有些形销骨立似的,可奇异的是,他一睁开眼睛,那股伤病带来的疲惫和憔悴之感就尽数隐去了,哪怕仍是一副消瘦的病容,都和柔弱两个字扯不上半分关系,反倒让人联想起嶙峋料峭的山石。

姜云舒默默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会,虽然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翻翻拣拣,却又挑不出来一句真正有意义的,直到最后,只能自嘲地暗叹一声,勉强笑了笑:“夜里凉,若有事,吩咐弟子去办就好。”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大嘴巴。

但叶清桓仅仅十分克制地望了她一眼,便依言转过身去。他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并不显伤重虚弱之态,直到迈过门槛时,身体才微微摇晃了一下,还没等姜云舒搀扶的手伸出去,便又重新站稳了。

姜云舒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数日前刚重逢时那点言谈自若的能耐好像一夕之间让狗吃了。

叶清桓在桌边坐了下来,先亲手燃了灯,将引火的毕方羽重新插回灯座一边细小的凹槽里,而后提起茶壶,斟了杯将冷未冷的茶水,搁在自己跟前,几滴水溅上了他苍白的手指,被他漫不经心地擦去,又另外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

一阵细小的微风被这一动作带起来,灯火跟着安安静静地晃动了几下。

摇曳的火光映在叶清桓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愈发平静,而鬓发明暗交接之处也愈发显得斑驳。
而就在这一刻,姜云舒突然觉得,好似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表象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沉沉死气。

她忍不住道:“师父,你……”

话没说完,她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你的修为……”

叶清桓平平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了然地把目光移向了那根用来引火的漂亮羽毛,他未做回答,只将茶杯捧到唇边,慢慢地浅啜了一口,好似在细品半冷的药茶中厚重的苦味。

或许这样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姜云舒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连同心急火燎的心情突然就一起偃旗息鼓了。

好半天,叶清桓总算放下了剩下的半杯残茶。

瓷杯底磕在桌上,发出“笃”地一声轻响。

他半垂着眼帘,又微微思索了一会,这才终于开口:“谷秋也在这里?”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手指微微收紧:“在。”

也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这两人之间必有渊源,但听叶清桓如此熟稔地提起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她心里却仍像是被针刺了下。

叶清桓没再追问细节,而是淡淡说道:“过去我与你提起过巫地,她是那里的人,虽然她不肯道明自己的身份,但既然能知道姜家的事,能猜到我是谁,我想,她应当是这一代的十位大巫之一。”

姜云舒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声音,愈发憋闷得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她十分烦躁地想道:“谁要听你说那些阿猫阿狗的破事!”

可她想听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等着他道歉?可这整件混账事本就分不出对错,或许有辜负,又或许有亏欠,但就是谈不上对错。
还是等着重叙离情别意,互通近况?这种场面只要想想就觉得太扯淡……

“所以,”姜云舒有些颓然地想,“既然什么都不能说,这么一来,可不就只剩下这些不痛不痒的‘正事’了么!”

前几天,在她一门心思地非正事不开口的时候,竟没料到听着的一方会这般难受。

她更没想到的是,在灌了她一脑袋谷秋的来历与巫地和灵引宗的前因后果之后,叶清桓突然话音一转,毫无铺垫地说道:“我本想去寻找巫地,就是因为在太虚门时发觉……从你体内剥除的虽是魔息,却与钟浣之流不同,而巫者自古擅长搜集消息……”

“什么?!”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从千头万绪的感慨里□□,就被这迎面而来的一句话给砸了个正着。
她呆了一会,心里颇有点五味杂陈,而这五味大概混杂得太过随意,最后品味的时候就全都汇成了苦。

叶清桓依旧坐在原地,石雕似的一动不动,但目光已再度垂了下去。

良久,他轻声说:“对不住,是我的错。”

姜云舒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扳住了桌边。

她嘴里发苦,脑子也还有点懵,没能第一时间把整件事梳理清楚,但强烈的不安在她理智回笼之前就先一步显露了端倪,平整宽大的椅子上也好像突然长了刺,转眼间就让人如坐针毡起来。

叶清桓毫无所觉,表情仍然十分平静:“当年,因我之故——”
他刚起了个头,就又觉得不合适似的止住了,重新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害怕两件事,一是再因我之过而伤及无辜,二是,亲近之人因我心生怨憎。”

姜云舒听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有点发毛,可还没来得及打断,已听他继续说:“但我还是伤了你,若非机缘巧合,恐怕已经害了你的性命。”

姜云舒愣住,那些苦涩的滋味从喉咙里滑下去,一路渗到了胸口,让她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她自然知道,去海底秘境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天下之大,有那么多去处,可她没跑到南荒东海,没去西北探亲访友,而是挑了那么个地方——既然没有谁逼着她去,自然也就轮不到别人来替她负责。

可这话,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却唯独劝不了面前的人。

一盏昏暗的蛟油灯照不亮整间屋子,夜色细密地渗进来,在两人周身三尺之外隔出了一片寂静沉重的阴影,气氛便愈发显得局促而压抑。

叶清桓忽然问:“你现在还恨我么?”

姜云舒又是一怔,可接下来却无言以对。

若是十年前,再正经的问题她也能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像是维系在一线细弱飘荡的蛛丝上,难能可贵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让人不敢说错一句话。

……甚至让她不敢随意地多说一句话。

她懊丧地憋了半天,突然就生出一股近乎苦涩的委屈来。

偏偏正在此时,叶清桓又问了一遍:“你还恨我么?”

这一次,他并没有再等对方的回应,而是自问自答道:“应该是不恨了,你从小就不记仇,别人对你有十分的不好,只要时间久了,也就都看淡了,反倒是谁待你有一分好,你却会一直记得。”

姜云舒依旧没作声。

可紧接着,叶清桓却又说:“只是,虽然不恨了,却也没有原谅,因为没有原谅,所以才想避而远之。”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淡,姜云舒心里却揪了起来:“师父,我……”

叶清桓极轻地摇了摇头:“你曾问我,在雪瘴里见到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作恶而清理门户……并不是。正好相反,我看到钟浣害死了你,就像她在两千年前害死我的家人一样,而我也是一样,再怎么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

姜云舒气息一窒,连忙打断:“别说了!我明白了,我真明白了,你别……”

就算十年未见,她也从没有忘记过,叶清桓生性中总带着一点过分的任性和傲慢,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却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亲手把自己最脆弱的伤口剖开来,血淋淋地铺陈在她眼前,这样的反常,让她的心头一阵阵发慌。

但叶清桓并没有看她,也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仍然盯着那半杯冷透了的苦茶,平铺直叙地继续说道:“我对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存有心结。过了今夜,你就回门派去吧,你的魂灯尚未重铸,此外,这些年你虽然有些际遇,但境界远谈不上稳固,也须静心修行一段时日。”

“那你呢?”姜云舒莫名地不安,“弟子的魂灯当由师尊亲手祭炼,你……”

叶清桓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自己的手:“我修为全失,寿元将尽,就不回去了。”

灯火微弱地扑闪了下,不过是细微的明暗变化,可姜云舒却觉得被这昏黄的光给晃得脑中嗡嗡作响,连思维都像是变成了根漂在死水潭里的朽木,她深吸了几口气,却丝毫无法缓解由内而外扩散开来的麻木感。

好半天,她才听见自己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是说,你……要死了?”

叶清桓:“是。”

姜云舒忽然觉得荒谬起来,方才那些战战兢兢的措辞一下子就都变得十分可笑,她不由脱口道:“怎么会!你不是炼了续命的药么!药呢?”

她声音蓦然挑高,最后几个字几乎像是吼出来的。可叶清桓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总有人力不能及之事。”

姜云舒语无伦次的厉声质问戛然而止,许久,她才哑声问:“没有别的法子么?”

叶清桓:“至少我没有。”

姜云舒又沉默良久:“……神魂俱丧?”

叶清桓终于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神魂俱丧。”

肉身衰朽成泥,魂魄消散归于天地,从此再无灵识记忆,再无喜怒哀乐,再无痛苦,再无希望,也再也……没有这个人。

姜云舒茫然之感更盛,忽然轻声问:“你不难过么?”

“难过什么?”出人意料的,叶清桓居然无动于衷地笑了笑,“虽有遗憾,但我已尽我所能。”

“那留恋呢?”姜云舒仰起头,“难道你都没有舍不下的人和事么!你怎么能……”

……怎么能如此平静而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末路!

叶清桓看着她,刚刚浮现的一点毫无意义的笑意渐渐散去了,随后慢慢垂下眼帘,淡淡道:“有又如何,已经太迟了。况且,你们都过得很好,本就无需我挂念。”

姜云舒眉梢猛地一挑,“砰”地一拳砸上桌面:“放屁!”

这话一出,不仅叶清桓,连她自己都愣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圆场,却找不到一个能说的词,而就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些在胸中翻腾已久的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了个出口,冲得她眼眶发烫。

姜云舒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过得好?你真觉得我过得好?”

她冷笑一声:“你只知道我在明珠岛时恨你,那你知不知道我在那之后要翻来覆去地回忆多少次你的动作,你的表情,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才能给自己找到个理由,证明你并不是讨厌我、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在防备我,好让我在每次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时候,每次生死一线、看不到希望的时候都还能咬牙坚持活下去!”

叶清桓似乎有些吃惊,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姜云舒就又说道:“你又知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和自己说,你做得并没有错,我不能怪你,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好,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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