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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琮忽然看了一眼天空。
鬼隐嘿嘿笑起来:“现在你能用它推算九幽之下的时序了。”
卢景琮闻言眉心微蹙,思忖片刻才接回法器,谨慎地致谢:“前辈费心了。”
虽在道谢,但心里却比之前忧虑更盛——与其说这是提问的代价,还不如说是对方借机相助,可素未平生,他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将他们引来,还屡次施法、赠物呢!
他尚在百思不得其解,姜云舒终于开了腔:“既然您说我等此次前来的任务不需询问,那我就问些私事好了。”
她笑了笑,偏头望向翻滚的忘川,排排白浪被礁石撕开,如同蛇蟒分叉的舌头,前赴后继地舔上耸立的峭壁,把自己撞成了千万堆碎雪,飞沫四溅。她像是看得出了神,漫不经心道:“我想知道两件事,其一,清桓当年在幽冥之中经历过什么,其二……”她声音空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在轰鸣的水浪声中接续下去:“除了使用那两张符咒,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鬼隐早有预料地咧嘴笑起来,神色活像是只终于咬断了鸡脖子的干瘪黄鼠狼,指了指石屋的方向:“说来话长。”
待到返回了那间逼仄的小屋之后,鬼隐才再度开口,他遥指了指窗外窄窄的一道乱石滩:“当年,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他挑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瞥了姜云舒一眼,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一闪即逝的僵硬与忐忑,顿时心情大好,回身在堆了半屋子的破烂里找了个柔软的位置,将自己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声音低沉而舒缓,像是个晒太阳讲古的寻常老头子:“与常人不同,修道之人元神强悍,便是下了地府也往往还记得生前之事。但那个人却不大一样,他神魂本就受损虚弱,还带着毒伤,所以整日里浑浑噩噩,那时候临近还有些村落,人口纷杂,像他那般痴傻的难免受欺负,老朽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一阵子。”
屋子里已没了火炉,似乎有冷风透过门窗缝隙刺进来,打到人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卢景琮忍不住望向姜云舒,却见她方才的那些紧张和忐忑全都沉淀了下去,一张冷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然而肩背却绷得极紧,像是拉满了的弓弦,让人疑心随时会绷断又或是猝然爆发起来。
鬼隐慢悠悠的话语还在继续:“他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偶尔才恍恍惚惚提到一个‘姜’字,可过了许多年,总算清醒了些之后,又说自己姓叶,其他的,就又闭口不谈了。老朽好奇,几番试探发现他虽孤僻,但见识不凡,符法剑术之理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就连琴棋书画也颇为精通,想来生前当是大家子弟。”
姜云舒垂下眼,声音平稳近乎木然:“是,他是神农血脉,姜氏后人,他父母育有两子,兄长随父姓,他随母姓。”
鬼隐颔首:“多年后,他神志渐明,因厌倦试探,也这样对我说了。”
他话锋突然一转:“就在自承来历之后,他请我锻铸阴阳炉,用以彻底销毁迷心钉。”
姜云舒没有说话,依然面色平静,可吸到一半的那口气却像是瘀堵在了喉咙口,让她生出一股窒息的错觉。
鬼隐的目光冷漠却又似乎颇有深意地在她脸上滑过,说道:“可惜,他毕竟元神重伤,仍不时陷入混沌失智之态,百余年前,正值我闭关铸炼阴阳炉时,他病发走失了,从此再无音讯。”
“……是么。”梗在喉中的气息左右冲突,始终无法理顺,到最后也只能勉强汇成两个苍白单薄的字音,姜云舒扶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坐到了被褥凌乱的破床上,老旧的木板随着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悠长颤音,竟仿佛勾出了几分凄凉的韵调。
就在这萧瑟的调子里,姜云舒忽然垂着头低声笑起来。
卢景琮忧心忡忡地看过来,似乎想要安慰什么,她察觉了,先一步摆摆手,双目微合,额角死死抵在冷墙上,口中的笑声却轻飘飘的,如同不知世事坎坷的懵懂少女:“他呀,从来都目下无尘,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德性,恨得人牙都痒痒,原来也有过这样傻乎乎任人欺负的时候,他自己想起来,怕是都要怄死了吧!可惜我如今才知道,竟没来得及笑话他……”
虽然是笑语,但轻快的声音里却似有哽咽。
而悲声尚未来得及昭显,就又被猝然收住,姜云舒睁开眼,目色清明:“前辈要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鬼隐从软绵绵的破烂堆里坐直了一点,漫长的时光中,聚散离合早已看尽,几许小儿女的悲欢本该再无法勾动心神,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鹰隼似的眼睛蓦地紧盯过来:“为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不惜付出惨重代价,值么?”
姜云舒愣了愣,而后又一失笑,她默然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初入道时,曾问过长辈一个问题——乡间有寡母弱子因亡夫、亡父金榜题名的夙念,不惜倾尽家资、积劳成疾,数十年后,终于得偿所愿,但昔时少年壮志早已化作鬓边凄清霜色,睽违多年的慈母更是缠绵病榻气息奄奄,仅来得及再见独子一面,便在家徒四壁的茅屋之中溘然长逝,一生执念全数化作乡邻之中的笑柄,这样,值么?”
鬼隐若有所思。
数十年前的情景久违地浮现在姜云舒眼前,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少年意气风发的朗朗书声,还有江五先生严肃却又温和的教诲,全都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清明馆外飒飒竹吟……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年曾困扰她心神的疑问终于在这个时刻寻到了答案。
姜云舒叹了口气,收回思绪,自问自答:“值得。”
鬼隐微微张了下嘴,眼睛仍盯着她,良久,放声大笑:“好!”
他不再提“代价”之事,显然是临时改变了心意,将回答他“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当作了交换的筹码。而后,笑声渐止,面色重又沉下:“你的第二个问题……老朽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
他撑着身后的破烂站起身来,依旧是麻衣乱发,形容不整,可蓦然间,却分明又让人觉得像是个气势凛然、一言九鼎的帝王,一字一句说道:“生死聚散,天道注定,断无更改!”
姜云舒浑身猛地一震,双瞳骤然紧缩。
鬼隐已抬手指向阿良:“将他留下。”他面容冷漠,声音沙哑,对仍不明所以的鬼少年勾了勾手:“老朽大限将至,要将此子当作衣钵传人。”
阿良不声不响地做了许久的壁花,此时见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十分莫名其妙,茫然睁大了双眼,迟疑地瞅向同行了数月的两名旅伴。
姜云舒连嘴唇上的一点浅淡血色都褪去了,惨白单薄得像是一幅没来得及上色的美人图。她花了好半天才僵硬地侧过脸,对上阿良略略瑟缩的神情。少年的眼睛大而明亮,过于干净的目光几乎有些湿漉漉的,让他活像是一只担心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姜云舒一怔,只觉心底好似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麻木之中渐渐泛起一点疼。她闭了闭眼,摇头道:“我做不了别人的主,前辈想要收阿良做衣钵传人,该问的不是我,而是他。”
鬼隐眉峰猝然一挑:“你要反悔?”
姜云舒再次摇头,平静道:“既然是我问的问题,代价也该是我付的,怎能要别人相替。”
鬼隐若有所思,直直看进她眼中:“你们不带上他继续走,他自然无别处可去。不过……”他略作沉吟,蓬乱的胡须蓦地抖了抖,像是不甚明显地笑了,可声音却变得愈发凝重而低哑:“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须记住了,若是换一个代价,就怕你要吃大苦头!”
姜云舒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淡淡道:“请前辈吩咐。”
鬼隐便真正地笑了起来,他手指微微一动,石屋顿时门户大开,寒风卷雪从外面涌入,转眼间就消弭了室内残存的暖意,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座石砌的坟墓之中。他指了指门外奔流不息的冥河,冷冷笑道:“进去待上九九八十一日,如何?”
他话音未落,卢景琮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抓住姜云舒,把她扯到身后,失声道:“不可!”
——他仅仅是在这邪性的河川里过了一次水,便几乎伤损根基,若是数十日泡下去……
姜云舒也吃了一惊,可随后就因好友难得的失态而心头渐暖,她稍作思忖,拍了拍卢景琮手背,轻轻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门外一声阴戾的冷笑:“你敢动一动她试试!”
这声音十分熟悉,却又极为出人意料。
有一瞬间,连漫天的风雪都为之失色,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都凝结在了那一抹过于明艳的红衣之上。莹白如玉的双手拂开了覆于头顶的绯色轻纱,也带落了层层碎雪,一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显露出来。
叶筝凤眼轻扬,眼底墨色氤氲成一片,森然笑道:“你敢伤她,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第164章 赌局
不等人做出反应,云霞似的衣袂便卷着风雪隔在了姜云舒和鬼隐之间。
叶筝一偏头,眉间戾气几乎要满溢出来:“老骗子,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鬼隐愣了一愣,待到看清了来人的容貌,挑起的长眉慢慢垂下,倏地一笑:“老朽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小疯子。”
且不论叶筝如今还疯不疯,他的年岁实在不能算小了,姜云舒听着这古怪的用词,敏锐地从两人的针锋相对里嗅到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恩怨,只觉本就乱成了一团的思绪中仿佛又覆上了一层阴影,连原本的少许端倪都被遮住了似的,让人愈发看不透彻。
叶筝却不和他争辩,脚下生根似的站在原地,又冷冷重复:“你想伤她,先把我送到冥河里再说。”
生者离世则入幽冥,亡者魂魄衰亡,则归于忘川,说到底,依旧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鬼隐也站定了,微微地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瞅向叶筝,似有不赞同之意,良久,哑声笑道:“老朽是骗子又如何,不是骗子又如何?这规矩反正是不会变的!”
他一挥袖,负手道:“你是好心,可谁需要你的好心呢?当年你兄弟不需要,如今……”他嗤笑一声,目光擦过叶筝身侧,望向他身后的人:“你需要么?”
姜云舒周身微震,像是从鬼隐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一时无法琢磨清楚,便敛目沉吟道:“前辈的规矩,我之前确实已经应下了……”
她慢慢地说着,面色平静,却心念百转,可正在琢磨是否要以“但是”来做后半句话的开头时,叶筝忽然怒道:“姜云舒!你知道忘川是什么地方!冥河滋养魂魄不假,可那说的是死魂!你这一身阳世带来的血肉,连半天也用不上就要被冻脆了化为齑粉!”
他猛地回过身来,用力抓住姜云舒的胳膊,像是怕她一言不合就拔腿跑掉:“你为了这老骗子的一句话就去撞南墙,难道不想想别人!就算这世上的人你都不在乎,至少——”
话到一半,叶筝声音陡然一滞,再起时,却像是泄了力气,已低了许多,几不可闻:“至少你该想想,要是十七还在,要他是知道了,该多难受……”
姜云舒:“……”
她愕然抬头,定定看向叶筝,在这个时候才头一回意识到,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不管是叶清桓,姜龋В扮只蚴撬约海加谐ご嫘刂芯换岫〉募岢郑呐略⊙慊穑纬Υ菡郏灰幌⑸写妫慊嵫刈偶榷ǖ穆芬徊讲桔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