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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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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算起,人大多是厌恶黑暗而向往光明的。

黑暗,与随之而来的寒冷,往往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悲观情绪,即便是心志坚定远超常人的修士也不能完全抵抗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姜云舒大张着眼睛,视线漫无焦点地落在黑暗之中。

她方才本打算入定恢复真元,可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让她觉得不对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在她能够感知到的范围之内,没有一丝五行灵元的存在,也没有一只哪怕最丑陋渺小的虫蚁活动,唯一存在的便是死寂。

她蓦地产生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诡秘的地下战场和石窟,仿佛真的只是个脱离了天地,更不在人间的死地,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不停地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念头有些荒唐,姜云舒觉得应该笑一下,可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似的难受,强撑了几天的一股气也渐渐泄了下去。连日来,她不过是从一个绝境走到了另一个更加逼仄的绝境,见证了一幕又一幕早已无法挽回的悲剧,却完全无法找到逃离的可能,现在既然已经精疲力竭,又失去了能让她越过骨刺刀山的青玉笛,大概也终于要和这地底不为人知的万千尸骨同葬一处了。

怀臻等人的出路,姜云颜的下落,还未来得及报的父仇……一件件牵挂的事情从心里闪过,然后归于寂然。

她的脑子终于全然放空的时候,一种连面对幻境中的尸山血海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忽然就滋生出来。

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于孤独的恐惧。

天地悠悠,吾谁与同。

或许她就要死了,死在这与世隔绝的深渊地下,连那凄冷悠长的黄泉路上都无人同行……

她忽然就有点后悔方才把那红衣人的尸骸烧掉了。在这种山自高,水自远,而吾却踽踽独行、终至绝境的时候,哪怕身边能有一具同类的尸骨陪伴,也是好的。

姜云舒环抱住双膝,埋下头,近乎于贪婪地聆听着湿淋淋的衣料摩擦发出的声响,好像这是她还存活于世间的仅剩的证明。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倏地觉得手腕上微微一热,那细微的热度一闪即逝,就如同另一个逼真的幻境一般。

姜云舒却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僵了片刻,才抖着手指把长及手背的衣袖掀开。

手腕上,用简易的红绳系着一颗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琉璃珠子。
那珠子本该是透明的,此时却在黑暗之中隐隐发出萤火般的淡淡清光。

姜云舒认得那个独特的颜色,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剔透的青白色泽,是她那个别扭又挑剔的师父心火的颜色。

她呆呆地盯着那一点微光半天,突然咧了咧嘴,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居然这就寻死觅活的,简直矫情得令人发指。

她狠狠抹了把脸,从怀里掏了掏,摸出来两个瓷瓶。

和陆怀臻二人分开时,因为对方带伤,她好人做到底地把乾坤囊留给他们了,但自己还是带了些应急的丹药走的,此时一看,除了丢失在水里的,还剩下一瓶清心丹,一瓶止血散……的药瓶。
拇指大小的瓷瓶被磕掉了底,里面的药大概早就化在水里了。

姜云舒苦笑一声,把破瓶子随手扔了,然后将难得完好的清心丹含了一丸在嘴里,剩下的贴身妥善收好,原地调息了几个周天。

虽然周遭毫无灵气,无法让她恢复真元,但体内残存的灵元在运转之间还是略微修复了些许旧伤与疲劳。

姜云舒举一反三地想到,当初那些拼杀的修士们大约也是受害于这地方的诡异之处,不仅失了心智,更是无法恢复灵元,以致最后只能肉搏至死……

她一想通这一关节,便知道耽搁的时间越长,只怕就越危险,便趁着刚提起的那点勇气未消,起身准备离去。

这石室极小,一盏离火诀的微光便可照彻,姜云舒掌着一团细小的火光,刚要出门,便突然发觉门缝里夹着个什么东西。她俯身捡起,发觉竟是只小巧的嫩黄色纸蝶。

那纸上沾了不少血迹,干涸之后仿佛是蝶翼上的花纹。

姜云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石桌前,犹豫片刻,还是在那纸蝶脊背的符记上一抹。

一个男人的声音便倏然响起来,温柔而平和,干净得没有一点血腥气,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哀伤。

姜云舒便知道,那是他在生命走到尽头时,明知可能永远不会送达,却仍怀抱着微渺的希望留下的讯息。他说:“……能护送掌门与诸位师兄弟安然离开,弟子此生已无愧。然而百草典不过是惹人纷争的诱饵,并非我所求之物,弟子既知大限将至,只可惜未能给师父寻得灵方妙法重铸灵脉,此为毕生憾事……还望弟子去后,师父能多加珍重……”

话到此处,声音空白了许久,而后仿佛带上了些迟疑和颤抖,再度轻轻地响起:“师父腿上经络不通,往后别再贪凉,平日里莫要常去桃花潭弄水了,若实在怕热,弟子临行前手植的那片玉竹林应当快要长成,师父不妨去那里纳凉。再有,您虽喜好丹途,但炼丹一事太耗心神,也不妨先缓一缓,以养伤为重……弟子往后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苍龙阁中空旷寂寞,师父爱热闹,若是遇到资质好的孩子,便再收几人,弟子……便能安心了……若有来世,弟子再陪师父一同去朱雀峰看桃花……”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无关紧要的琐事,皆是最普通不过的劝说与叮咛,直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时,也不像是力竭难续,反倒让人觉得是他自己刻意将之后没来得及说出的那些词句咽了回去,就此永远压在了心底……

姜云舒怔然站了一会,那只轻薄小巧的嫩黄纸蝶像是一团火焰似的烙着她的掌心,让她几乎拿不稳。她已知道了那红衣人的身份,还有他在最后一刻仍心心念念的师尊……

她恍惚想起那间冷清孤寂的院落,蒙尘的空旷大殿,还有仿佛是在祭奠什么人的几柱清香……时光已倏忽远去百年,却又似乎就凝固在了当初那一刻。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外面的水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除了地上零乱的尸骨上尚泛着湿气以外,几乎看不出此地在不久之前曾经遭遇过声势浩大的洪水。

姜云舒在心中向那抱憾而终的先人道了别,将纸蝶郑重收于里衣襟内,黯然走出石门,再度置身于那前途渺茫的唯一通路之上。

太多未能说出口的牵挂,皆已随着他的骨骸一同湮没在这死寂之地,而她则……

她心中须臾之间好似有无数念头乱糟糟地掠过,可最终却只抿了抿嘴唇,搭在胸口虚按着纸蝶的手落下来,扣住了垂于腕上的琉璃珠,不再回头。

因爱惜灵枢剑,便从地上随手捡了把冷光湛然的长刀,左右拨开挡路的断骨,给自己清出一条勉强能走的窄道来。

她已经脱了外衫层层包裹在脚上,也尽量落脚在粗壮结实的兽骨上了,可即便如此,只走出几百步,脚上和小腿已经被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支出来的碎骨和断刃划了十来道伤口。

磷火光线微弱,她看不清自己究竟淌了多少血,但只要未曾力竭倒下,便也就不去杞人忧天,只觉得既然当初陆怀臻能忍得下来,想来她也未必就会被戳死在这里。

她左手握着那颗青白色的琉璃珠,前辈的结局总像是个不祥的谶言似的,让她每走一步,心中便缓缓地往下沉一分,眼前别无他物,仅是一层层相互枕藉的白骨,她则像只不自量力要翻越山岭的蚂蚁,要靠血肉之躯一寸寸爬过这死寂的荒原,而唯一能给她一点勇气和信念的,不过只有手中那颗微带暖意的琉璃。

狭长而惨白的谷底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暗之中,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头的错觉。姜云舒觉得自己可能被水泡久了,有点着凉,全身都在发冷,连眼前起伏的骨堆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不想去考虑自己究竟已流了多少血,便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些异状不过是出于疲劳。从怀中摸出仅存的半瓶清心丹往嘴里倒了几粒。

这玩意是叶清桓亲手炼就的,效力十分强横,竟真的能让她那因失血而混沌的脑子又清明了起来。

姜云舒紧紧攥着琉璃珠,像是要把它嵌进肉里似的,强迫自己已经麻木的双腿交替向前迈动,每隔一段路便再服下颗丹药支撑自己不会昏迷过去。而上天也终于眷顾了她一回,仿若无涯无极的白骨之路到底还是有个尽头,在丹药即将耗尽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前方的平地。

交叠的尸骨因为被流水冲刷的关系,全都堆积在她身后狭长的□□中,而她脚下,已渐渐显露出了岩石的原貌,在星星点点的磷火之下呈现出暗红色,像是当初蜿蜒满地的鲜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岩层内部一般。

姜云舒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绷着一股心劲未泄罢了,此时一脚踩到平地上,就跟坐久了船的人甫一上岸似的,只觉天旋地转,身体打了个晃,便仰面朝天地栽倒在暗红的地面上。

她再清醒过来,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只不过,这声音虽然熟悉,却不是她所期待的。

那是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在地面上四溅开来的“滴答”声,开始时,许久才传来一声,过了一会,便渐渐频繁起来。

姜云舒:“……”
她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甚是疑心自己上辈子大概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这才遭了报应。

她心里郁结得快扭成了根麻花,却偏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听那水声已渐渐连了起来,索性心一横,打算最后再搏上一次。她将最后一点真气凝聚在手上,掐了几个简单的指法,一朵摇摇欲坠的火光便出现在指尖。

借着磷光和离火诀的光亮,她终于大致看清楚了,现在所处的果然已是崖底谷地的尽头,面前的山壁仍然和别处一样光滑陡峭,唯一有所区别的就是,在溅落的水滴正上方的崖壁上,大约高三丈有余之处似乎存在着一片光线无法照亮的阴影。

按照这几天的经验,姜云舒敢打赌那里一定又是个藏头露尾的狗洞。

若说这鬼地方还有能出去的通路,那里必然是其中之一。

姜云舒暗暗咬牙,借着火光,她能看到自己的腿脚血肉外翻,连膝盖和脚踝的骨头都清晰可见,心里便知道,若是没有把握住这一次机会,身后的谷底只怕就又要多一具尸骨了。

她深吸一口气,以手肘为支撑,猛地一个翻身,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两条腿往旁边的一条横亘地面的裂缝爬过去。

不远处的滴答声已经渐渐汇成了一线。

姜云舒停在巴掌宽的裂缝边上,拽着裤腿让自己坐起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之前捡来的那把宽刃长刀横着□□地面,直没至柄。

她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微微松了口气,有点庆幸当日混战的修士们用的兵器也非凡品,才能时隔多年还不减锋锐。

从岩壁阴影处倾下的水流越来越湍急,几乎形成了一条浑浊的水瀑。

离火诀的火焰早已熄灭,姜云舒只能通过声音和空中磷火被遮挡的轮廓来勉强判断水势的变化。

她吞下最后一颗清心丹,专注精神,然后屈起身体,侧卧在刀柄和地面裂隙之间,用尚能活动的大腿抵住刀柄,双手紧紧巴住裂隙边缘,在水面将要没过口鼻时深吸一口气,闭紧了双眼。

巨浪在下一刻兜头落下。

姜云舒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断裂的肋骨似乎又被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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