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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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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桓没说话,却蓦地握住他的手臂,把长剑压回了鞘中。

雁行愕然道:“师弟,你这是……”

说话的工夫,见那清瘦老者已然站定,却压根没有替自家子孙出头的意思,反而十足像是个寻亲的普通老头子,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颤声问:“方才是谁?是哪一位用的‘断剑诀’?!”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掌握不好自身灵力似的,行动言语时,灵元不自觉地四溢而出,令人巨石压身般地难受。

围观的一圈散修连“断剑诀”是招式还是心法都不知道,又被这横空出世、疯疯癫癫的老前辈给吓了一跳,自然没人敢冒认,早就在第一时刻退出去了几丈远,躲开了外泄的灵元与威压,圈子中间没动的,除了一群面目总有三五分相似的左氏结丹子弟,就只剩下了雁行与叶清桓两个外人。

老者也发觉了这件事,他一挥手,剩下的几个左氏徒子徒孙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出去了老远,连那刚受了伤的高壮修士也不例外,全都摔了个灰头土脸。紧接着,老者快步趋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两人,周身灵元时强时弱,一张松树皮似的脸皮抖得仿佛要脱落下来。

他先瞧见了雁行手里的剑,便立刻弓下腰,似乎想要行礼,但在最后关头又觉得不对,动作就可笑地止在了一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仰起了脸,迷茫而迟疑地把目光落在了雁行身后。

叶清桓刚好迎上了老者的视线,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却又立刻倏然隐没,他指尖微抬,然而这一次却并非是祭出素问剑,反而又取出了那道从左净手中夺来、又被他用来打脸的红绫。

老者瞳孔猛地一缩:“这……这……怎么会!”

叶清桓抓着那道红绫,意味不明地讥讽道:“左氏在西南果然声威赫赫,看来叶大家亲手炼制之物对你也算不上什么了!”

只听“扑通”一声,那怕是已晋入出窍期的老者居然双膝一弯,当场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顿时带起一番混乱,刚爬起来的小子晚辈们又纷纷跪了一片。

老者连头都没回,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拼命地瞪大了双眼,像是要看清眼前之人,可松弛的眼皮却仍不依不饶地垂落下来,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脸色也青红不定,喜怒哀乐好似被揉在了一起,兜头泼到了脸上,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他呆愣了几息工夫,直到外圈有人压抑着咳嗽了半声,才像是被这一点细微的动静惊醒了似的,只见他就当着一众子侄晚辈的面,毫不顾及颜面地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住红绫垂到地上的一端,生怕染上一点尘土似的用衣袖轻轻拂拭了好几遍,再一抬头,眼中竟似有细微湿意。

按说修行至此,并不该如寻常老人一般显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可他此时双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像是将要捧不住那半条没有一两沉的红绫似的。

半晌,两行泪水终于还是顺着眼角层叠褶皱淌了下来,他面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把红绫贴在了自己额上,老泪纵横地深深低下头去。

叶清桓这时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绍元,若我没算错,从你入道算起,到如今已有两千四百余年了。”

他话中并未带有指责,可不知为什么,名为左绍元的老者喉咙中却蓦地爆出一声呜咽,修行数千载的长者,在这一刻,分明像是个受尽了委屈却又无处倾诉的孩子。

叶清桓却无动于衷,仍平直地说道:“四百年前,你就该耗尽寿元,可你没死;我母亲将夕风等灵宝法器赠予左氏,你们说会好生使用、以其除恶扬善,但是并没有;你们自立门户时,承诺世代修身慎行,绝不令姬先生蒙羞,可如今我却只看到了在内兄弟阋墙,在外仗势欺人……你自己说,你这么多年贪生怕死为的究竟是什么?”

这番后生晚辈教训老先生的奇景太过难得一见,即便是性情最暴躁的那个高壮修士也目瞪口呆,伏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晌,就只听见左绍元在一片寂静中答非所问地颤声道:“公子……是十二公子吗?”

叶清桓眉头微拧,道:“十七。”

左绍元连忙改口:“十七公子!”可话刚出口,却立刻愣了愣,喃喃道:“……十七……十七公子?——怎么会,不,可是怎么会……究竟怎么会……”

他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又像是被这出于自己口中的反反复复的疑问吓了一跳,慌忙又立即垂下头去,斑点丛生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捻着红绫,迷茫道:“十七公子,你还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主人和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

叶清桓生硬地打断道:“是我在问你。”

左绍元话音戛然而止,他连哆嗦都顿了一顿,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却垂着,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是老奴没能守住誓言,我该罚、该死……可是……”

他摇了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哽咽道:“我就知道主人出事了……我就知道!我该死啊!可是,五婶、六姨、堂姐、小弟……他们全都死了……我不怕死,可左家只剩下我了,我再一死,家里再没有人能给主人报仇……我不敢死……十七公子,老奴不敢死啊!”

这回轮到叶清桓震惊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痉挛了下,猛地扣住左绍元的肩头,拎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如此敏感的陈年旧事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讲给人听,好在虽然叶清桓与左绍元两人一个心情激荡、一个脑子有点不对劲,一时都没留心,但雁行还算清醒,此时已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妥,当机立断地止住了这番作死的对话,直到一行人进了左家内苑安稳之处,这才重新听左绍元讲起当年种种。

便听他如同凡俗中一抓一大把的老糊涂似的,颠三倒四地说道:“公子该记得,当年我家折损不少,长辈尽数陨落,就只剩下堂姐与我尚能勉强顶立门户……”

叶清桓默然,当初之事他也有所闻,左氏本是黄帝后人姬氏的家仆,只是后来姬氏人丁凋零,到了只剩下姬雁函一人之后,便被放出去自立门户。

左氏就像是个用来凸显钟浣这白眼狼的对照一般,世代忠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的小日子过了许多年,突然听闻姬雁函旧疾有了治愈之法,便自告奋勇前去寻药,可惜其中一味灵药难得,为此差点在奇险之地满门倾覆,除了左绍元姐弟幸存以外,就只剩了留在家中的十来个孤儿寡妇,偏偏左氏又有骨气,将千辛万苦得来的药送到之后,不为奖赏、不求庇护,只在姜家与姬雁函的一再坚持之下,才领了几样法器灵宝回家去了。

叶清桓一想起这茬事,方才的满心怒气就倏然消了大半,不由也黯然唏嘘起来。

左绍元并没有挟功的意思,不仅如此,反而还像是有些自责,垂首嗫嚅道:“我与堂姐回来就闭关了,知道姜家有异时已经太晚……堂姐放心不下,带领两个弟弟前去查看,却……却只传回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消息,就被截杀了……”

叶清桓心底一沉,讶然道:“绍柔死了?!”

两千多年过去,若没能修成仙身,自然早该死了,可他却从没想过那个被姬先生誉为仙途奇秀的左绍柔并非是死在天道苛责下,而是早早陨落于人间的鬼蜮伎俩之中。

左绍元也不知是耳背还是太过沉溺于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回应这句问话,仍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主人肯定是出事了——突然举族闭关参悟……嘿!姜家这样的大族怎么会用这样剑走偏锋的蠢法子悟道!傻子才信!我也该去亲眼看看的,我该去的,可我却逃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眼看着他的疯病又要犯,叶清桓迅速截口道:“后来呢?”

这短短一句问话比咒诀还灵验些,左绍元的嘟嘟囔囔被一下子堵了回去,他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由恍惚渐渐变得清明,像是终于从一场迷离大梦中苏醒过来,然而,越是清醒,他衰老脸上的神情就越是苦涩而沉重,半晌才低低地回答:“死了,都死了,之后两百年,无论我带着剩下的家人逃到哪里,无论我们如何隐姓埋名……还是死了,只剩下我……”

他说到此,探手将衣襟扯开,露出里面横贯胸腹的两道紫黑咒痕,黯然道:“他们以为我也死了……”

左绍元摇了摇头,掩上衣裳,轻柔而眷念地望了屋外守候的子孙晚辈一眼,叹道:“之后我当了半辈子过街老鼠,连修行也难以寸进……直到千年前,天底下再没有了大能者的消息,我才终于敢重回故地,娶妻生子……”

随着断续的讲述,叶清桓才知道,两千年来,无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是家破人亡还是颠沛流离,左绍元都从未放弃过对真相的追查,一直到了四百年前,他一双儿女为承父志而遭人谋害,爱妻也郁郁而终,从此他便神志恍惚,一心闭关续命,以便等到族中再出个能交付重担的后人……

可想而知,在“老祖”的殷殷期望之下,左氏后人怎敢不拼命修行,自然也就难免溺爱资质过人的后辈,闹出种种丑事。

叶清桓不由默然,他算是当年之事的局中人,但就算如此,他也说不清左氏这般明知是飞蛾扑火也要固守一个“忠”字的执着,究竟是痴心还是愚妄……

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得了便宜卖乖地品头论足了。

他仿佛有些窘迫地迟疑了一瞬,将收藏的红绫再次取出,虽有心想要缓和语气,可话出口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寡淡,只是比寻常多了丝不自在:“既如此,你便将它收回去,记得整肃门风,莫要再出今日之事。”

却不料左绍元闻言缓缓弯下双膝,又攀着椅边滑跪到了地上,摇头:“公子,家姐已不在人世久矣,眼下又出了这种……老奴不配再用夕风。”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牵强地扯起一点似哭似笑的表情:“何况夕风与姜家姑爷的朝雾本就是一对,还是物归原主才好……”

叶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睫轻轻颤了颤,心里也不知究竟是烦闷还是苦涩,最终却只干巴巴地说:“朝雾护主,我爹过世前,就已经折得拼不起来了。”

左绍元一呆,嘴唇张到一半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像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叶清桓也没再坚持,又叹了口气,把被不识货的庸人重锻得惨不忍睹的夕风收起,翻手取出一对剑来,道:“罢了。你可还记得姬先生当年送到叶家救治安养的双剑?”

灵枢和素问自然不会轻易赠人,但毕竟与左氏故主有着深厚关联,此时拿出来睹物思人倒也算合适。

左绍元果然又眼神迷离起来,他再三确认了可以触碰,这才颤巍巍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在剑鞘上,指尖轻柔地拂拭过上头的雕纹,好半天,喉中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似悲似叹地喃喃道:“素问兄,一别数千载,你怎会落魄至此啊……主人说,灵枢娘子一直在等你,你这岂不是要让她好等……”

正好赶上在城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修士进来奉茶点,听到左绍元神神叨叨地对着一把剑称兄道弟,脚下一滑,好悬没把一壶茶全都泼到他身上。

他“哎呦”一声,想要去扶,却又差点把杯子甩下去一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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