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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招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
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
“那蔷薇虽美,却是萼下有刺,你道是那么好摘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达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
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蹩于红方马腿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用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能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
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犹缠在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
何况以他的倔犟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去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
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
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毫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
又是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
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
“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
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棋,好打发这山中的漫漫时光。
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一份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堪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堪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
小弦不解,惑然望向愚大师。
愚大师一指棋枰:“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碍,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思路上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无中生有,执意苦研反为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绝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棋枰之内的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
“此话原也说得通。”
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盈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迷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茧剥丝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间若细发的破绽,便可以电掣雷轰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
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在低手的眼中尽是空幻花式,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对方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
“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
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那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
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份通彻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忽就想到若是不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若让他以棋入武,凭着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
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有鬼神莫测之功!
“可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
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棋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
“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哂,语气中充满着一种向往与澈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是无关紧要,重要的就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
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延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
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哽塞豁然而通,忽有了一份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
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圪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昔如昼。
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倒了晚间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份昏眼朦胧、口水涟涟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嘻笑不止。
愚大师陪着小弦说一会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
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
听着屋外谷幽林寂,虫唧鸟鸣,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处还要好上几分,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惬意。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
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竟会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一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
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
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几不存胜机,四大家族自然犯不上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
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
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抓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
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得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
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
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那下棋的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了。
小弦心中挂记着那蔷薇谱,又走到那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
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
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
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颇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
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翩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
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
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