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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蒙古大军稍退的当晚,在各军战报统计上来之前,贾似道就露布飞捷向临安报喜。
第二天一早,贾大奸臣就传令让诸军都统制到抚司参加军议,谁都知道,北虏大军并没有真正退去,两淮大战方才开始,而昨日一战宋军损失惨重,接下去的仗显然很不好打!
两淮安抚司向来驻扎扬州,抚司官衙就在扬州城的内城,位于整个扬州州城的东南角,抚司两侧分别是扬州知州衙门和淮东总领财赋所。前者也是贾似道兼任,这是南宋一路帅臣任职的惯例——兼任制司、抚司所在地的知府或是知州。后者则主管淮东一路的财赋、屯田等事宜,掌握淮东一路诸军钱粮并参与军政,乃是临安朝廷以文驭武,控制淮东军队的重要衙门,亦称饷所,或称饷司。此外,直属抚司的亲劲簇帐军大营也在扬州内城,就在抚司的正对面。
现下从前线狼狈返回的诸军都统制,都已经脱下征衣,换上官袍,带着亲卫前往抚司官衙去拜见枢密相公贾似道了。而这些个一军之主的亲卫是没有资格进得抚司节堂的,所以都聚集在抚司官衙门外,一群群的低声谈论着。这些亲卫大多参加了今日的大战,有些还豁出性命护着他们的主将退过护城河,当真是狼狈不堪,现在提起白天的遭遇,一个个都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当众人说到武锐军的遭遇,更是不停的摇头叹息。
“……真是惨呢!五六千好儿郎啊,前天武锐军的营盘里面还热热闹闹,今日却是冷冷清清!真不知道又有多少婆娘没了汉子,又有多少娃娃没了爹爹!”
“……可不是么?连从武锐军大营门口过都有些渗人,那么多人,一下就都没了!昨天、前天还一起吃酒耍钱的好兄弟,今天却是阴阳两隔了。听说连武锐军都统制卢右武也殉了国。”
“……右武可是好人呢,在俺们雄胜军当过统领的,俺还和他说过话呢。”
“……唉,都是厮杀汉,早晚要有这一天的,今次俺们雄节军死伤也不清,总有三成弟兄没回来!明日的扬州城,怕是要家家举哀,户户带孝了!”
“家家举哀,户户带孝……”听着这些悲凉的话语,换了一身绿色官袍,和刘和尚一起牵着两匹驮着两大包礼物的驴子(在眼下的南宋,打典上官是可以大明大方进行的),前来抚司的陈德兴,也在心里面轻轻叹了一声。
他这个九品芝麻官儿自然没有资格参加军议,今儿是带着一份厚礼上门来拜见廖莹中通路子的——说起来他的这位养母待他还真是不错,明白他要走门子后,没二话就让人备好了一份成色十足的厚礼!只是他这个芝麻官要想见廖莹中这样的人物也不容易,出了门包请人去通报,等了半天还没有人来唤他进门。
“二郎,不如且先回去,明日再来,你身上可还带着伤呢。”说话的是刘和尚,他拄着根拐棍儿站在陈德兴身边。这老军汉在战场上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昨天几番苦战,在鬼门关前几个来回,却是毫发未损,只是耗力太多,拉伤了肌肉,现在浑身酸痛,走不大动路,只能拄根棍子了。
相比之下,陈德兴的样子就凄惨多了,脑袋上抱着白布——那是几日前被蒙古骑兵撞飞时跌伤的,还没有痊愈;一条胳膊用木板和布条固定了挂在脖子上面——这条胳膊其实只是肌肉拉伤,就是手肘处有点肿,并没有大碍,郭芙儿亲自动手帮陈德兴按摩了几次,上了药酒包扎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这具躯体真正的损伤还是在前胸和肩膀处——蒙古人的刀枪在那里开了十几个口子!营中医官粗手粗脚帮着清理创口擦烧酒的时候,陈德兴可险些痛晕过去。今天早上,待伤口基本愈合后,郭芙儿又取来了干净的白布提他包扎了一番,现在也没有怎么发炎感染,看来运气还不错。
不过战了一个白天,又一夜未睡(伤口疼,心思更重,自然睡不着)的陈德兴,这会儿的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眉头又紧紧拧着,胡子更是拉碴起来,让一张原本算得上俊秀的面孔上多了几分沧桑感。
“不行,今日一定要见到廖世伯,昨日的功劳可算得上是泼天了,若是上面没有人帮衬,谁知道最后能有几分好处落到俺们头上?而且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机宜,俺们已经把功劳分到个人头上报上去了……等到消息传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眼红!”
听了陈德兴的话语,刘和尚佩服地点点头,他的这位少主人以往就知道武艺和兵书,现在终于有了做官的心机……不过这位陈二郎过去要是知道巴结廖莹中,或许早就进枢密相公的亲劲簇帐军了,也不会有昨日这等立功的机会了。
“二郎,廖朝请和大官人交厚,一定会替您说话的。”刘和尚掂了掂手中的礼单,低声道,“何况您还要送他一份大礼。”
这份礼单是郭芙儿亲自拟的,都是些陈家药铺中最上等的滋补之品,有人参、鹿茸、虎骨等物,市价超过了三千贯——这可不是贬值得不成样子的纸币会子,而是值铜钱三千贯!说实话,看到这份礼单,刘和尚是吓了一大跳,就怕廖莹中收了礼物不办事儿,那可就亏大了。
陈德兴知道刘和尚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和尚,这礼送出去是不会亏本的,廖世伯能当到枢密相公的幕僚,必然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
而此时在贾似道的节堂之中,廖莹中还不知道自己马上能收到一份重礼了,他只是紧锁着眉头,拿着一份诸军送上来的斩获和损伤报告在不断摇头。
而在他身边,李庭芝同样脸色难看。
不管贾似道再怎么不在乎麾下诸军的伤亡,可是两淮抚司却不能不把诸军的盔甲器械损失当回事儿。昨日一战,伤亡的士卒有一万两千出头,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可是因为大批军将一度被人打得丢盔卸甲的,诸军遗失的盔甲武器实在有点多了。现在纷纷提出了补充的要求,需要的物资加在一起多得真有些离谱了!
另外,昨日一战出阵的军将共有四万五千余人,苦战了大半天,虽然没有真正获胜,但将士们真的是拼了命在打。这个赏赐也是不能省的,大宋朝虽然实行重文抑武,但是抑的是将领并不是军士。对于军士的赏赐,大宋官家素来是慷慨大方的——要不是大方的收买了军中的下层,宋高宗敢杀岳飞?不过长期以来的优厚待遇,也让宋军下层满是骄兵悍卒,每次出战之前都要讲好条件,如果作战中的伤亡偏大,还得从优安抚,否则就是闹出个哗变叛乱可都是有可能的。
补充军资和厚赏士卒两项加在一块儿的花销已经够惊人了,而两淮的大战方起,还需要募集新兵补充之前的损伤,这可又是一笔巨额开销了!
第26章奸臣也难当
“相公,给官家的捷报上该写多少斩获?”
廖莹中放下手中的军报,轻声询问着正围着绘有扬州周遭地形的木图走来走去贾似道。两淮诸军将士的伤亡,贾似道自是可以隐瞒少报一些。但是淮东饷司(淮东财赋总领司)印了多少会子去充军饷,却是处在临安朝廷的严格监督之下!哪怕是贾似道这样权倾两淮的重臣,也做不了多少手脚。
大宋朝的官家打仗的事情是不行的,但是怎么牢牢控制军队的窍门却是知道的——大宋军卒都是为钱粮卖命的雇佣军!只要在前线督军的文武将官不能控制饷源,官家便能用一纸诏书夺了他们的兵权!高宗朝的岳武穆,理宗朝的余樵隐都可以说是折在钱粮二字上的。如果哪位将帅军主一手掌着兵权,一手掌着足以养军的财赋,那大宋官家可就奈何不了他了!
而且,即便贾似道能控制淮东饷司,也不可能用淮东一路的财赋养活两淮的十七八万宋军——当然是账面上的,实际上可以拉出来一战的,也不下十二三万。可就是这十二三万军队,每年所耗的钱粮,也一个天文数字,哪怕是相对和平的时期,也不是两淮地方可以自养的。何况现在两淮正被蒙古蹂躏,今年的税收是根本不用指望了。
虽然淮东饷司自孝宗朝开始,便有了发行会子的权力。但是这会子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铜钱。而且早在端平年间起,因为金宋战争和蒙宋战争所带来是巨额军费,使得南宋财政陷于破产,为了应付日益庞大的军费开支,南宋朝廷便中止了会子收回。宋朝的会子类似于债券,分成一界一界发行,发行新一界会子的时候便收回之前的旧会子,不过没有利息还要打折回收。而中止回收的结果便使得会子日益贬值。如果没有朝廷从江南调运来粮食、货物支撑,淮东路发行多少会子都是毫无意义的废纸!
说明一下,会子虽然贬值的厉害,但是南宋朝廷却可以用“和买”之法,将已经贬值的会子按照未贬值时候的币值去购买民间的财物以应付军需和官需——和后世的元明清三朝相比,宋朝的财政和商业税收制度,的确高效了不是一点半点。会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债券。而“和买”和“博买”制度(当然不是“买”下全部货品,而仅仅是一部分)表面上看似乎是国家干预市场经济,但到了南宋末年,用会子去“和买”和“博买”已经是事实上的实物税了。虽然实物税并不是一种先进的税收制度,但是在商品特别是进口商品价格难以合理估算的时代,收取实物税的确是一种有效的税收手段。至少能搞到足够的财货去维持同蒙古的长期战争!
控制着江南东、西两路,浙江东、西两路,福建路和广南东路这六路尚未被兵火蹂躏的富庶之土的临安朝廷,也是全天下唯一一个能给大宋的几十万兵悍卒将官们提供一定粮饷财帛的中央,这也是临安朝廷得以维持至今的真正原因……
而贾似道这样的文臣可以驱使两淮十几万大军的最大凭借,也是能源源不断的从临安的官家手中讨来财赋喂饱下面的带兵官——不过这财帛已经越来越难要了……这便是贾似道必须要将昨日这场损伤惨重的战役说成大捷的原因。
要不是大捷,手头颇紧的大宋官家又如何肯拿出财货来厚赏战士?
要没有厚赏,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别指望扬州城内的这些军将再去拼命了!可问题是,大宋官家也不是傻瓜,两淮安抚使司如果将损失兵甲器具的数字往临安一报,再加上区区五百多颗鞑子首级,这场胜仗的水分可就有点大了!
所以听到廖莹中的提问,贾似道只是轻轻一叹:“还能怎么报?自然是如实上报了……朝廷是要派人来验的!北地汉儿和鞑子的长相打扮都不一样,瞒不过去的!”
北方汉人和蒙古人的长相差别虽然不大,但是兵部派下来的官员都是内行,是一眼就认得出来的。
“相公,俺们若是将上面派来的人喂饱了,多报些斩首也无妨……”李庭芝低声提议道。
“不行,不行……丁青皮的眼睛可不瞎!”贾似道按着太阳穴道。
丁青皮是把持朝政的右丞相兼枢密使丁大全的绰号。
而贾似道现在则领着参知政事和知枢密院事两个宰执级的差遣,又是理宗皇帝最宠爱的贾贵妃(已经死了很多年,但是却给理宗留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也是理宗唯一长大的孩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的弟弟,又在两淮、京湖督军十八年……谁都知道,贾似道一旦击退南侵的蒙军,就铁定会入朝拜相!这样的人物,可不是丁大全压制得了的。
贾似道入朝之日,就是丁大全及其党羽失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