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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淳于量双颊红赤,努力地止住了咳。
他仍旧不解孙思邈的意思,可他知道若不再做些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孙思邈又笑:“我说过,谁都不能帮助另外一人去掉那两排兵士,除非那人自己才能。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你是说过。”淳于量有些麻木道。
裴矩眼中闪过分奇异,似也在琢磨孙思邈说的意思。
“将军已经开始改变了,或许你自己并不觉得。”孙思邈微笑道。
淳于量只感觉脑海中有光电一闪,耀亮他的内心,那一刻他似悟到了什么。可不等他多想,裴矩一旁已道:“淳于将军莫非真的改变了主意,要放了孙思邈?”
声音很轻,可长街实在太静,那一刻听到裴矩说话的人并不少。
然后那话语就波浪一样地传出去,甚至传遍了全城。
全城先是静寂,然后哗然,那三个老者又站了出来,齐声道:“淳于将军,你难道真的……要放了孙思邈?”
淳于量未答,只是握住钢栏的手青筋暴起。
裴矩适时地补充一句,似是惋惜,又像是挑动:“淳于将军难道真的因为和孙思邈的交情,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陵城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那三个老者再次跪下,嗄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长街百姓尽数跪倒,齐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那声音浩瀚传开,激荡落叶远去,飘飘悠悠。
淳于量不语,他只是握着那铁栏,脸色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他的确不能意气行事,他的确不能置全城百姓生死于不顾,但到如今,他又怎能因为一城百姓,就将孙思邈这样的人推入深渊?
这绝非一个他能解脱的借口!
孙思邈说的不错,他是改了,可改得偏偏这般难以抉择。
声浪渐弱,许多百姓眼中都带了分恐惧之意,他们虽不愿,但他们知道做最终决定的人,还是眼前的这个将军。
只有裴矩嘴角带分笑,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和他有关,但又和他无关。
蓦然间,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娘,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望去,见到一人正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那老妇手捂胸口,双眼紧闭,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老妇显然不堪屠城带来的压力,竟昏了过去。
群情耸然,那跪地的一老者嘶声道:“将军,你难道真的要逼死全城的百姓吗?”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道:“将军,请送孙思邈出城!”
淳于量只感觉一阵眩晕,未待开口,孙思邈突道:“淳于将军,请放我出来。”
长街陡静,裴矩也有分讶异,显然没想到孙思邈这时候突然会有这种要求。
这是个荒唐的要求!
更荒唐的是,淳于量似乎没有意外,手一动,有钥匙人了铁锁,“咔”的一声,铁锁开启,铁笼门已打开。
裴矩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于百姓来说,孙思邈是个祸害,但却是个无反抗之力的祸害,但对裴矩而言,孙思邈却让他心悸!
裴矩和孙思邈数次照面,在紫金山紫虚元君殿中的时候,他自感已用了九成的气力,却仍旧摸不清孙思邈的能力!
孙思邈之能如海般浩瀚深邃,让他始终难窥全容。
对他而言,孙思邈实在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孙思邈出了铁笼,看也未看一旁全神戒备的裴矩,也没有去望那长街上利如刀剑、冷如风霜的目光。
他下了车,迈前数步,到了那昏倒的老妇之前。
众人微愕,不解孙思邈的举动,只有淳于量轻微地咳,咳声如霜裂枯叶般落寞。
在场人有千万,唯独他才明白孙思邈要做什么。
老妇的儿子早就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地叫道:“娘……娘……你醒醒……”见孙思邈前来,怒容满面,一把推去,喝道,“你难道还害人不够吗?你滚!”
孙思邈轻轻地伸手,握住了那儿子的手腕,沉声道:“你让我看看……你娘还有救!”
那儿子本要挣扎,一听到孙思邈的话,转怒为喜道:“真的?”眼下他不关心放不放孙思邈,只想着娘亲的安危,当下停止了挣扎。
孙思邈左手三指搭到那老妇的手腕之上,不待片刻,右手一翻,手中已现出一根数寸长短、淡金色的针儿。
那针看起来极轻极软,如同毛发般,寒风一吹都能飘走。
这时日正起,秋末晨光,照在那金针之上,如梦幻泡影。
淳于量还在咳,看着那金针,心中却想,这针看似极为柔软,想必是孙思邈平日针灸用针,却不知孙思邈如何用金针在那坚硬的青砖上刺出字来?
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喧哗,所有人都望着孙思邈和他手上的针,裴矩也不例外,只是他想的却是,高手过招,兵刃可说千变万化,孙思邈这金针神出鬼没,让人不能不防。
孙思邈看着那老妇,轻轻捋开她左臂的长袖,褪到臂弯之处就止,手一动,金针刺在那老妇的臂弯之上。
轻捻慢转,不过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已拔针。
针一起,那老妇长吁一声,睁开眼来。
那儿子喜叫一声:“娘,你醒了?你醒了?”
那老妇一时间茫然无知,突见孙思邈在眼前,骇然道:“儿子,他怎么出来了?”她坐在地上,畏惧退后,竟将孙思邈视为豺狼虎豹一样。
那儿子倒有些尴尬,低声道:“娘亲,你昏了过去,是他……先生救了你。”
那老妇一怔,茫然无语。
长街静寂得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孙思邈没有怨恨,眼中只带分怜惜——怜惜世人的挣扎。
他缓缓起身,未望百姓,不看那母子,也不去瞧近在咫尺的裴矩,只是缓步上了大车,钻入笼中,“喀嚓”声响,自己给笼子上了锁。
然后他望着淳于量道:“淳于将军,多谢你放我出来。”他说得真心真意,其中没有半点嘲讽。
淳于量又咳,握着衣襟的手,“咯咯”响动。
许久后,他才用自己难信的平静声音道:“不谢。”
再没有声讨的声音,那跪地的几个老者望见这一幕,瞠目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孙思邈平静道:“将军下令吧。”不闻淳于量回答,孙思邈笑了,“将军难道真的会因为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这话裴矩也说过,只是裴矩说时,有说不出的辛辣威胁之意,但经孙思邈之口说出,其中只有浓浓的诚恳。
淳于量目光复杂,长叹一口气,摆手道:“送孙先生出城!”
那萧思归本想说些什么,可见许多百姓已露出欢欣之意,终于一咬牙,喝道:“出城!”
长街百姓舒了口气,终究没有再欢呼出来,只是纷纷退到长街两侧,默然地看着大车沿着长街行远,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百姓散了,低声地不停议论着孙思邈送到周营后,周军是否会撤兵?
日头高高升起,撒下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照在淳于量的身上,孤单单地拉出长长的影子。
淳于量不动不语,只是坐在轮椅上,望着孙思邈消失的方向。
不多时,马蹄声再起,萧思归冲了回来,见淳于量未走,飞身下马单膝跪地。
淳于量冷冷地望着他,却没有问他是否送孙思邈出了城,他知道江陵城的大小,知道这时候孙思邈还应该在出城的路上。
那萧思归为何不听他的号令?
“淳于将军,孙思邈有何过错?”萧思归急问。
不闻淳于量回答,萧思归叫道:“孙思邈现在还未出城,将军尚可改变主意。”
还是不见淳于量答复,萧思归忍不住道:“将军,末将不知孙思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错,可末将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救人。”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留意到淳于量眼中满是痛苦之意,握着木把的手已青筋暴起。
“孙思邈会有什么错,他就算有错,也早就该被谅解。宇文护要他过营,他根本不会再有任何活路,将军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送死?”
咽口唾沫,萧思归又道:“周军虎狼之心,如此倾兵南下,就算杀了孙思邈,也未见得饶了江陵的百姓。他们要战,就算城破,末将也会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既然如此,为何不留下孙思邈添分气力……”
他本血气方刚,若不是这等人物,也不会在陈国衰颓的时候,敢过江镇守江陵孤城,但他显然考虑得太少太少,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早就命中注定。
可他也有眼力,终于看到淳于量脸上秋霜般的冷。
“如今这世上,本非是以是非对错称雄,称雄的只是强者。”淳于量落寞道。
“我……”萧思归还想反驳。
淳于量打断了他的下文,咬牙道:“你是否真的因为一时意气,会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萧思归愣住。
这话裴矩说过,孙思邈说过,他不想淳于量也会提起,只是淳于量提起时,满是无奈之意。他举目望去,只见长街静寂,但早不知有多少百姓悄然地望来,满是惶惶之意。
生死之下,得偷生且偷生,若非逼不得已,怎会拼死抗争?
这本来就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悲哀所在。
萧思归虽明白这点,还是话语哽咽,忍不住道:“可将军就任由孙思邈去送死?”
寒风吹着那残叶,淳于量又是剧烈地咳,用丝巾艰难地捂住了嘴,不等放下时,丝巾已染尽了血色。
他没有说什么,也不必再说,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由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城门开了又关,隔断了大车和城池的距离。
孙思邈孤零零地坐在笼中,望向前方,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前方有千军万马,前方有刀山陷阱,前方有他的宿敌,前方可能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可他只是道:“你们把我推过护城河后,就回去吧。”
他是向推车的人说的。
推车的有五名陈国兵士,闻言互望一眼,为首一人瘦削的脸颊,似弱不禁风,却昂起头道:“将军有令,无论如何,总要送你到周营的。”
他是淳于量身边的亲兵,看起来胆气竟然也壮,居然敢陪孙思邈前往周营。
剩余四人并无言语,衣袂在猎猎寒风中抖动个不停。
裴矩笑道:“孙思邈,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周营,也是想救江陵城的百姓!”
孙思邈淡淡道:“哦,你又知道?”他目光掠过那几个推车的兵士,轻蹙下眉头。
那瘦削的兵卫却已一摆手,吊桥放下,大车咯吱吱地过了护城河,那五名陈兵并未停住脚步,推车向周营行去。
裴矩看了那推车的兵士一眼,转瞬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把消息传出来呢?”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可并不言语。
“你是在救人,你孤身前往周营是为了江陵百姓,可好笑的是,他们不知,他们只想你送死。你在救他们,他们却只想要了你的命,你说这件事好笑不好笑?”
裴矩笑得极为开心,可目光中却似藏着根毒针,一直想要刺入孙思邈心中。
他一直在打击孙思邈,他真不知道孙思邈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可他从不放弃打击孙思邈的信心。
孙思邈突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