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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无暇去看那神像是哪个,眼见慕容晚晴身形过堂不停,直追了出去,他担忧中又带分奇怪,才待追下去,突然顿住了脚步。
堂中有人——一个身着蓝衣的人。
那人正在望着神龛中的神像,宛若根本没有留意到穿堂而过的几人。
可孙思邈知道,他入殿时,这人绝不在殿中。这人竟如鬼魅化身,突然就出现在了殿堂之内,神像之前——不带半分尘烟。
孙思邈望着那人,轻轻地舒了口气,知道这人只怕是为他而来。这人这般神出鬼没,来意只怕不善。
他不急急去问,因为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他只是抬头看了眼堂中那神像。
那神像竟然是个女子——纤手虚拈,容颜如仙。
三清观中供奉个女子的神像是件让人诧异的事情,可孙思邈没有半分的诧异,这世上,很少有能让他惊诧的事情。
那蓝衣人亦在望着那女子的神像,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孙思邈的到来。
可他终于开口,一开口就道:“孙先生可知道这神像是谁吗?”他的声音苍漠淡远,自有一番夺人的气度。
更让人吃惊的是,原来他竟是认识孙思邈的,对孙思邈的举止早就看在眼间!
慕容晚晴穿过那供奉女神的殿堂,转瞬间又过了两间偏殿。
阳光当头,前方现出一排屋舍,想必是观中道人自己的住所,或是给香客留宿所用的客房。
那道人脚步亦快,明知身后有人追随,竟不停留,奔到一间房前推门而入,迅疾地关上了房门。
若是旁人,肯定要敲门叫人。慕容晚晴却不管那么多,一脚就踢开了房门,就见那房间还有个后门,已然大开,在风中摇曳。
那道人入房后居然从后门溜走,若不是心中有鬼,何至这么慌张?
慕容晚晴眉头一蹙,迅疾向房间扫了眼,只见到桌上有面铜镜,房内简单,绝不可能藏人。
她脚步一动,就冲出了后门。人在房外时,手一抹,有琴声轻鸣,她已扯出腰间的那把软剑。
她并不前追,突然身影后跃,竟再次回到房中,手中软剑一抖,已向梁上刺去。
梁上有人。
剑发琴声,剑光撩人。刹那她就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见慕容晚晴追了出去,本来舒了口气,哪想到慕容晚晴声东击西,这么快就发现他的影踪,慌忙跳了下来,躲开那一剑。
不想,琴声婉转、剑意曲折。慕容晚晴手腕抖动,琴剑追刺而至,眨眼就刺到那人的喉间。
那人大惊,忙叫道:“女大王饶命!”
琴声绕梁,剑光清凝,顿在了那人的喉前。
慕容晚晴一招得手,非但没什么得意之意,反倒有些讶异,一字字道:“冉刻求,你搞什么鬼?”
面前那人头着葛巾,身着道袍,却掩不住浓眉大眼,铁青的胡髭,赫然就是和他们失散多日的冉刻求。
在三清殿的时候,慕容晚晴只感觉这道人鬼祟,等这道人转过身去的时候,才觉得眼熟。从黎阳到淮水的一路,她是看着冉刻求走过来的,如何会不熟?
但眼熟归眼熟,她怎么也想不到冉刻求不但没死,还到了建康;不但到了建康,还当了个道士;不但当了道人,还见到他们就跑。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道人眼珠四下转转,错愕道:“女大王是向我说话?贫道法号微尘,身无分文,女大王要劫财,只怕找错人了。”
他茫然中带分惊吓,活脱脱是个遇到劫匪的百姓模样。
慕容晚晴见了,一时间真以为看错了人。她仔细看了那道人许久,才冷笑道:“冉刻求,你不要说变成微尘,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你脑袋被驴踢了,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那道人眨眨眼睛,颇有些呆的样子,仔细看了慕容晚晴许久,苦笑道:“女大王,贫道真的不认识你,更没听说过什么冉刻求。”
他倒认定慕容晚晴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口一个女大王的叫着。
慕容晚晴心中困惑,哂然冷笑道:“看来本大王倒是看走了眼。不过盗不走空,既然出了手,总要有些收获……”
说话时,剑一抖,那道士差点吓得跪下。
慕容晚晴却收了软剑,一把拿起桌上的铜镜道:“这镜子总值点钱了。”她拿着镜子就走,竟真像变成个强盗。
可出门之际,她手中铜镜微动,早借镜子看清了那道人的表情。
原来,她欲擒故纵假意要走,实际上还是不死心,要看看那道人的反应。方才,她就是借镜子看到了那道人藏在梁上,这刻不过是故技重施。
那道人本是惊骇的样子,可见慕容晚晴离去,轻轻舒口气,看起来想要招呼慕容晚晴,但颓然放手。
他并不知道,那镜子将他的细微动作照得清楚。慕容晚晴见了,再无怀疑,立即反身一剑指在那道士的咽喉处,一字字道:“你还敢骗我?你不认识我,为何要拼命躲着我们?方才你在镜中的举动,明明是有隐情的样子,还不承认?”
慕容晚晴一扬手上的铜镜,字字凝寒道:“你再不承认自己是冉刻求,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道人目瞪口呆,见慕容晚晴手腕一动,真的要刺过来,慌忙大叫:“我的姑奶奶,我是冉刻求!”
他这么一叫,原先那呆板之气全然不见,活脱脱玩世不恭的样子,赫然又变回冉刻求。
慕容晚晴见了,嫣然一笑,可心中疑惑顿生,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殿中檀香缭绕,孙思邈心中也满是困惑。
那人认识他的,不然何以一开口就知道他姓孙?但他应该没有见过这个蓝衣人。他虽未见到那人的面容,但这蓝衣人气质如斯独特,让人一眼难忘,他若见过,绝不会记不起。
蓝衣人似随口一问,再无声息,但气势凝重,竟有鸟瞰众生之感。
孙思邈目光移到神龛中供奉的女子神像身上,终于道:“这是南岳夫人。”
“孙先生当然知道南岳夫人是哪个?”蓝衣人背对孙思邈问道。他也在看着那神像。
沉默良久,孙思邈才笑笑:“在下当然知道,可在下不知道的是……阁下究竟是哪个?阁下来此,难道就想和我谈论南岳夫人?”
那蓝衣人缓缓转身,淡淡道:“裴矩到此,除有一事要说外,还真的想和孙先生谈谈南岳夫人。”
他转身之际,露出真容——宽广的额头,通天的鼻梁,颌下一缕胡须,给他平添了些许儒雅之意。
他像个书生,可远比无尘道长还像个道人——无尘脱俗的道人,除了那双忽而咄咄逼人的双眸。
孙思邈看清那人的面容,更加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
裴矩?这对孙思邈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他见到那人真容的时候,心中总有分古怪,觉得自己以前肯定和这人遇过。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极准。
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孙思邈缓缓道:“还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世人眼中,南岳夫人是个神,又名紫虚元君。”
裴矩声音缓缓,转身又望向了那神像:“不过南岳夫人本是一个常人,升天后,才被天帝封为紫虚元君,与西王母共同管理三山五岳,独居南岳衡山神仙洞府,因此才又被称作南岳夫人。传言中,她曾被仙人授《黄庭经》传世,道法高深,无所不能。”
他突说起这个神话故事来,多少显得有些不着边际。孙思邈并没有半分不耐,只因他知道这神话中本也藏有个秘密——极少人知道、被尘雾所缭绕的秘密。
裴矩来此,绝不是来和他说什么神话,而是要谈论这个秘密!这个裴矩,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
果不其然,裴矩立即转入正题:“但很少人知道,南岳夫人本姓魏!”
魏姓不是什么怪姓,比较常见,裴矩为何单独提及这点?
孙思邈却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淡淡道:“不错,少有人知道南岳夫人姓魏,也更少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叫做魏华存!”
殿中神像雍容不改,俯望苍生,慈悲一片。
裴矩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一字字又道:“不错,南岳夫人本叫魏华存!这事情太少人知晓,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亦是天师弟子,六姓中人!”
堂中静寂,只有檀香寂寞地燃着,如同世间那些孤独的执著。
魏华存!
这如神一样、被世人敬仰的南岳夫人就叫做魏华存!
天师门下六姓中人!
世人多以神敬之。可道中之人,怎不知道她本是天师弟子,茅山宗的开山立派之人?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缓缓点头。他没有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日茅山宗扩张千里,声势浩大,旁人都以为是陆修静的开拓、陶弘景的扩张、王远知的宏图所致,却多忘记魏华存这个人,更不知道茅山宗第一宗师本是魏华存。”裴矩神色感喟,声音低沉:“若没有魏华存苦心经营多年,传业琅琊杨羲,杨羲再传丹阳许谧父子,开枝散叶,茅山宗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孙思邈再次点头,微笑道:“对于这点,在下也是赞同。”顿了片刻,又道:“可阁下说错一点……世人或许忘记魏华存才是茅山祖师,却没忘记她这个人。她如今所得的成就,还远超茅山始祖一事。”
“可孙先生有没有想过,她的所得,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孙思邈扬扬眉,反问道:“她得的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不错,世多歧路,人多迷途!”
裴矩双眉一扬,双眸中竟也现出如李八百一样的咄咄大志,孤高狂傲。
只是他和李八百毕竟有些不同,李八百看起来疯得让人心寒,他却是执著得让人畏惧。
但他们有个极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坚持!
“魏华存本是六姓中人。只是天师魏姓传到魏华存祖上时,没有了天师门下雄风,泯然同众人矣。其父魏舒更是胸无大志,只为数斗米而活,混迹朝廷,忘记天公将军传艺之恩情,这才会受到天谴,孤独终老。若非魏华存重拾天师遗志,魏舒不见得能得养天年。”
旁人若是听了裴矩所言,多是瞠目不知所以。因为他说的和李八百当初在通天殿内说的仿佛均是道中秘事。就算道中之人,也需对往事极为熟稔才知道他言中之意。
孙思邈懂得裴矩说的任何一个字。在裴矩述说时,他脑海中也流过了魏华存的奇丽往事。
魏华存,女,晋人,父魏舒。
魏舒年少就为孤儿,寄人篱下,生平无甚建树。四十余岁时,被郡中太守访察孝廉的时候选中,这才推举到朝中。庙堂中对策合格,这才为官,官至司徒。
魏舒是个孤单的人,连娶三妻,均是早死,唯一一子,也先他而去,很多道中之人都认为他不尊天公遗愿,才至于此,这就是裴矩说他孤独终老的原因。
可魏舒能被世人记住,绝非他是个司徒,而是因为他有个女儿。
魏舒四十四岁才再有一女,就是魏华存。
魏华存是个奇女子!
她当得起这个“奇”字,因为她自幼诵读黄老之言、三传、五经、诸子百家,若论文采学识,绝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经历和孙思邈仿佛,但远比孙思邈要坎坷得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有着太多世俗的规矩要守。
魏华存本意独身终老,专心求道,可父母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