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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琴和石涧仁的目光交错,轻轻点一下头就移开,却转过去看见屋角一个电喇叭,走过去拿在手中打开电源,稍微试了试:“大家好,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廉价的电喇叭传递出略微变调的声音,王雪琴扬了扬头把声音提高一些:“首先!我要说对不起!克勇……今天这样的情况,不是偶然的,但我有很大的责任,甚至于对大家,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不起!”
说完身上还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王雪琴就提着电喇叭,站在人群中央,认认真真的对着四个不同的方向鞠躬道歉,弯腰到几乎直角的那种。
第一个鞠躬时,绝大多数人还没回过神来,第二个鞠躬就有些诧异,到第三个好多人都在出声或者动作,第四个鞠躬导致潮水般的人群往中间挤,不由自主的挤过去,更有很多人在大声:“说啥子对不起哦!王书记,你是好人……不是你,我们哪里活得到现在……”
“王书记,不是你的错,是天灾人祸……”
“也说不上是人祸,没谁做错了什么……”
“地震啊,谁也不想啊,王书记,别这样,你千万别也这样……”
石涧仁掌心的小指头也有悸动,但被他拉住了一动不动,因为从他看来刚才还漠然麻木的这些脸上,现在几乎全都涌动着情绪,面对一大群心如死灰的人,谈什么大道理都是废话,王雪琴以奇制人的手法是很正确的。
但王雪琴显然也是真诚的,直起腰来的她还要感谢身边已经围拢拉扯她的人:“来,不要挤,站好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做好,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曾经看到过我苦苦支撑,又或者只会机械的给大家打气,反复给你们说要忘掉悲伤……其实我自己都没有以身作则,自己都没有把大家的心情放到最能理解的地步,凭什么说和大家心连心,凭什么说能够带领大家走出这里!?带着活下来的这些人,大家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帐篷区,也回荡在滔滔的河水边。
不过她却没如同石涧仁料想的那样全力鼓动,话音一转又低沉下去:“在场的,肯定没有一个人能幸免,我们每个人都有亲朋好友遇难,房子、财产、家园和你们最亲的人一起瞬间化为乌有,对我们黑竹人来说,我们从来都喜欢悠闲宁静,与世无争的黑竹人来说,这种翻天覆地全部都失去的痛苦是这个地区以外的人,很难理解的,克勇两岁的孩子,最亲爱的妻子都失去了,以前外向阳光的小伙子,现在终日里少言寡语,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那些说什么自杀者是懦夫,是逃避的人,他们理解克勇的痛苦么?”
抽泣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应该还主要是女人,但不少男人在使劲的昂头,本意是想用这个动作阻挠可能留下的泪水,但也无形中让很多人的头都抬起来,看见的都是周围那些高山,而不是低头只看见脚下的废墟。
王雪琴的确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也是个人,普通人,我也目睹了整个乡政府大楼的垮塌,看见我所有的同事领导遇难在面前,我也曾经想过从这边上跳下去,喏,就是那边,那块大石头上,有人应该看见过我好几次站在上面,省里面也有专家来为我做过心理干预,可在场的人,你们都清楚,一个自己都没经历过这么多苦难伤痛的人来告诉我不要悲伤,那能有多大的实际用处?只有我们真正遭遇了灾难的人,才能理解相互之间在想什么,这种心情只有自己才能化解!”
“曾经我一直告诉自己,是为了你们,为了把这个安置点给好好的运转下去,我不能放弃,不能丢下你们,不能自私的跳进河水……”
也许是听见那个在电视上永远都带着微笑的书记居然坦承自己也想过自杀,几名原本还拿着相机拍照的宣传人员呆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拍,而灾民们显然聚精会神的全都专注在她身上,只有那两个医生突然惊喜:“醒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黄克勇真的是蜷在地上,痛苦的睁开眼睛,王雪琴却只是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继续:“可那时我其实依旧是自私的!我满脑子想的是不能让石龙镇安置点出丑闻,不能让这个全国响当当的安置点书记居然自杀的消息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想着你们成为我巨大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却没有想过……我!王雪琴,作为这个安置点,作为五乡一镇的书记,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是全心全意的带着你们一起,一起离开悲伤,离开这种只想着过去悲痛的消极生活,活下去,才是给我们逝去的那些亲人最好的交代,我们就是新的一家人,新的,知道么?现在所有石龙镇2617个人,我们是新的一家人,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有新的活路了!明天,我需要有五百个人跟我一起到县城去!这个家需要有五百个人来跟我一起努力,帮整个大家庭里的其他人努力……”
好明显,之前漠然的人群不可避免的出现各种各样交头接耳:“什么事?”
再不是那种什么都跟自己无关,什么都不想关心,也不在意的情绪,哪怕再心如死灰,这个时候也似乎想着应该有点什么事情来冲淡一下这种灰暗的情绪。
而不是只听那些心理专家讲大道理。
枯草如果得到合适的星星之火来点燃,甚至很可能会燎原的。
第292章 此观音非彼观音
王雪琴要求党员和各级干部留下来跟她一起开会,但她刚在抉择安慰黄克勇和这个重要会议的当口,一抬头就看见了石涧仁的目光。
真的不需要一个字多说,她就点头笑笑,再低声给黄克勇安慰两句,自己就起身招呼几十名开会人员去了,周围的人散去了一些,部分跟着开会的人一起过去,想听听看明天五百个人去做什么事,其他人还是远远的看着黄克勇,看着那个被医生扶到了折叠马扎上的年轻人,有两个跟他熟识的人还悄悄站在了靠近河岸那边,防止他再有什么举动。
石涧仁代替了王雪琴来面对黄克勇,不过想松开纪若棠的小手没得逞,他只好牵着少女走过去,先走到遮阳架子的一个边角,捡起一张扔在上的白纸,上面用潦草的手笔写着:“亲爱的骏儿,你天堂奔腾……等等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一起幸福和快乐……”
一种绝望的悲伤铺满纸面。
纪若棠探头看见了,刚才就有些含着泪的少女,连忙伸手捂住了嘴,免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出来,但更攥紧了手掌,深吸一口气,看着河对岸的远山,似乎在告慰母亲自己从未被这样的情绪拽住。
石涧仁拿着那张纸过来,蹲在小马扎旁边,黄克勇个头应该比他低一些,现在双手捂着脸,苍白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医生悄悄的帮他在脖子上淤痕处涂抹一些药膏,对石涧仁点点头示意脑子要好好开导,就走开了。
纪若棠终于觉得自己站在旁边不合适,松开手去找了个马扎垫在石涧仁屁股下,但自己悄悄蹲在他身后两三米的地方,随手拣根细铁丝在泥地上画着玩。
对方紧闭的双眼似乎还有泪水在慢慢流淌,所以石涧仁不催不问,就坐在那看着,也许换个人很容易就被对方浑身笼罩的那种巨大悲痛给感染,他不会,就表情安静的看着,这让远处本来站着的那些围观灾民也逐渐的散去,柳清他们都跟着最后抵达的赵子夫等人一起去忙碌了。
好一阵,应该是刚刚从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回来的黄克勇,终于稍微从手指上方看见了石涧仁,认出了他用有些艰难的声音:“阿……仁……”
光是看看他喉结边扯动的淤痕,就知道他现在说话都疼,石涧仁伸手阻止了他:“我只是想告诉你,写文字,你得有观世音菩萨的心,懂么?”
黄克勇光是目光里透出来的神情就有点懵,对一个刚刚企图自杀被救回来的人,这算是用佛教劝说么:“什么?”
石涧仁没有面对自杀者的特别态度:“先得观,多观察生活,世就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世间百态,音,当然指文章得有音韵,读起来要舒服,菩萨,才是要有救苦救难,引导情绪积极向善的菩萨心肠……你这些文字一样都没沾边,我记得你好像还是个学文的大学生,好意思把这个作为遗书?”
几米外偷听的纪若棠猛一下把头抬起来,之前悲切的情绪都不见了,光是看着石涧仁侧面的轮廓,少女就忍不住眼角上翘带着笑,有你这么心理疏导自杀者的么?
黄克勇深吸了一口气,估计也没想到会有人这样说自己,但显然连自杀他都能决绝做出来,现在对外界刺激有些不理不睬,只轻轻摇头苦笑不说话。
石涧仁激将法没用,就换一招:“王书记刚才说她也想过自杀,但是跟我在一起几天,彻底治好了,你呢?只是因为思恋妻儿,就决定过去陪伴他们?”
黄克勇显然又痛苦起来,双手紧紧的摁住自己脸,用力的程度从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能看出来。
石涧仁好像在撒盐又好像在聊天:“庄胖子还记得么?地震以后就跟着我来这里做饭的那个大胖子,做错事犯了法坐过牢,然后在他坐牢期间,老婆迷上了传销,最后死在传销组织那边,你这好歹还是天灾导致生死相别,他算是间接的害死了自己老婆,恨天恨地恨自己……换做你该怎么做?”
一个类似又不太完全相同的例子放在面前,静默一会儿黄克勇终于有了点交流的情绪:“我……不会犯法,我永远都不会对不起骏儿和唐……”光是说出这么点名字,他又泪流满面了。
石涧仁摇摇头:“每个人性格不同,庄胖子选择的就是单枪匹马去跟那些传销分子斗,去把那些上当的人拖出来,想法是没错,但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又只知道蛮干,最后被打得半死不活,其实我想他心里其实是快活的,被打的时候都心甘情愿的,对吧?”
黄克勇竟然慢慢的点头,其实从心理慰导的角度来说,这说明病人已经开始认同而不是抗拒,最难的部分都翻过去了。
石涧仁显然不是按照这个套路来的:“你也巴不得现在有人狠狠打你几顿,越是打得身上痛,心里才不会痛,对不对?”
黄克勇这回真的没什么迟疑就点头了,也许这个时候皮肉之痛真能缓解心理上的巨大伤痛,可石涧仁话锋一转:“庄胖子被打了几个月,悲伤之气没了,戾气倒是越来越重,你呢,我看你这身子骨挨不了几顿打估计就会再去自杀了。”
其实面对自杀者最好别再提到这个词,有时候那个词已经变成了心理暗示,随时可能触动对方的心理底线一心向死,可石涧仁显然也没这些忌讳,还挑逗:“我从小学到第一个自杀的就是楚霸王……”
得,小布衣滔滔不绝的开始背诵他所知道的那些历史上著名的自杀者,有兵败如山倒的败将,有为了真理不为瓦全的硬骨头,更有灰暗一片的皇帝,托他肚子里墨水的福,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小时,黄克勇居然听得有些专心,反而是蹲在后面的纪若棠腿都麻了,艰难的跪倒在地上,好气又好笑的慢慢爬开去。
石涧仁却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历史上这么多大人物,都有自杀,所以这也不算什么,可他们却留下了各自的名声,而你的孩子跟妻子就这样默默的消失了,再没人记得他们了,你不想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