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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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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我发现守望着诗人出现的并非我一人。有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在人行道对面静悄悄地守候着。他没有发现我,显然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小伙子。他坐在一个酒吧的露天茶座上,只要一听罐装可口可乐,一面慢慢喝着,一面在练习本上写东西,或者阅读一些我立刻认出来的书籍。一天晚上,在他要离开茶座、匆忙走开之前,我到他身边坐下。我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他惊慌失措地问我:你是谁?我笑一笑,告诉他跟他一样,普通人。他看看我,好像望着疯子。我说:你别搞错了,我不是疯子,我是个精神状态很好的女人。他笑了,说道:就算你不疯,可是看上去跟疯子一样啊。说着,他要埋单,准备离开,于是我坦率地告诉他我也正在找诗人。他立刻重新坐下,好像我拿手枪顶着他太阳穴一样。我要了一杯菊花茶,讲了我的故事。他告诉我,他也写诗,希望诗人能看看他的诗作。用不着问他,就可以猜出他也是个同性恋者,而且非常孤独。我对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诗!说着,我一把抢过来他手中的练习本。他写得不坏,惟一的问题就是写得跟诗人一模一样。我说:这样的事情你不可能经历过,你太年轻,不可能吃这么多苦。他打个手势,意思是说我爱信不信,反正都一样。他说:要紧的是必须写得好。我说:不对,这不重要。我说,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激情!最后,他同意我的看法。他叫霍尔迪。今天有可能在大学上课,或者在《先锋报》或者《日报》写评论。

阿玛尔菲塔诺收到的下一封信是从圣塞瓦斯蒂安邮寄的。劳拉在信中告诉他她已经跟因玛去了蒙德拉贡疯人院,打算去看望那位过着没有节制和下意识生活的诗人;她说,那里的保安和化装成神甫的保安不让她俩进门。在圣塞瓦斯蒂安,她俩本想住在因玛一个女友家中。那女友名叫爱杜尼,曾经是埃塔武装小分队成员,实行民主之后,她放弃了武装斗争。爱杜尼只想留她俩住一宿,理由是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且她丈夫不喜欢不速之客。她丈夫叫乔尼,两位客人的确让他紧张。劳拉后来证实了乔尼的状态。他浑身颤抖,脸色发红,像烧热的陶罐;尽管他一言不发,给人的印象却是随时会喊叫起来;他全身出汗,双手发抖,不停地换地方,好像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分钟。爱杜尼则相反,是个安安静静的女人。她有个很小的儿子(她俩没能看见,因为乔尼总是找借口不让劳拉和因玛进他儿子的房间);她几乎整天工作,是街道上的教育工作者,给有吸毒者的家庭提供帮助,帮助坐在圣塞瓦斯蒂安大教堂石头台阶上的乞丐寻找食物;据爱杜尼说,乞丐不愿意别人打搅,希望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她是笑着说的,仿佛刚刚讲了一个只有因玛听懂的笑话,因为劳拉和乔尼都没笑。那天夜里,四人一起吃晚饭。第二天,劳拉和因玛就走了。她俩找到了一个爱杜尼介绍的小客栈,住了一夜后又上路了。她俩再次拦车搭乘,一直坐到蒙德拉贡。她俩又一次不能进入疯人院的大门,只好无奈地从外面进行观察,记住她俩看见的碎石道路、灰色的高大墙壁、院内起伏的地形、她俩从外面看到的疯子和职员散步的情景、随意隔断的树墙,或者是她俩不理解的树墙结构,以及她俩以为看到了苍蝇成群的灌木丛,为此她俩推测黄昏或者夜幕降临后,那是疯子或者工作人员撒尿的地方。后来,她俩坐到公路边上,吃从圣塞瓦斯蒂安带来的奶酪三明治,一言不发,或者是在思考为什么蒙德拉贡疯人院在她俩周围投下破碎的阴影。

劳拉和因玛为了进行第三次尝试,通过电话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因玛装成巴塞罗那一家文学杂志的记者,劳拉假装成女诗人。这一次,她俩见到了疯子诗人。劳拉觉得他显老:眼窝深陷,头发脱落了许多。一开始,有个大夫或是教士陪着她俩,三人穿过没完没了的走廊,两侧的墙壁涂抹成蓝白色,最后走进一个毫无特点的房间。诗人在里面等候着她俩。劳拉的印象是疯人院的人们为有诗人这样的患者而自豪。无论诗人去花园还是去拿每天吃的镇静剂,人人都认识他,纷纷跟他说话。等到劳拉与诗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她想念他。她说,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守望在哲学家在新区的住宅,虽然她坚持不懈,却一直无法见到诗人。她说:不能赖我,我尽力而为了。诗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向她要香烟。这时,因玛站在劳拉和诗人坐的长凳旁边,二话没说,给了诗人一支香烟。诗人说声“谢谢”,又说了一句“坚持不懈”。劳拉说“我是坚持不懈的”、“坚持不懈的”,一面不住地望着诗人,同时,也斜着眼看因玛点烟之后拿出一本书看起来,样子像一位有无限耐心的亚马逊女战士;那打火机时不时地从捧书的手中露出来。接着,劳拉开始说起她俩已经走过的旅途。她提到国道和省道,与有大男子主义的卡车司机闹的纠纷,城市和乡村,她俩曾经决定在帐篷里过夜的无名树林,河流和曾经洗澡的加油站的卫生间。与此同时,诗人从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完美的烟圈、蓝色的光环、灰色的烟团,花园的风破坏它们,或者把它们带到分界线去,线外有茂密的森林,从小山落下的光线给树枝抹上银白。劳拉似乎是为了喘口气,说起前两次访问疯人院的经过,毫无结果,但是有趣。接着,她对诗人说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她知道他不是同性恋,她知道他是被囚禁在这里的,渴望逃走;她知道被损坏和伤残的爱情总会留下一线希望,而希望就是她的计划(或者计划就是她的希望),落实这个计划、目标就是跟她一起逃离疯人院,踏上去法国的道路。那她呢?诗人问道,他每天吃十六片药,写写他的幻觉,一面指指不动声色站立阅读诗人作品的因玛,仿佛她那衬裙和长裙不允许她坐下。劳拉说:她会帮助咱们的。说真话,这计划是她想出来的。咱们像朝圣者那样翻山到法国去。咱们先去圣让·德吕兹,然后去坐火车。火车带着咱们穿越田野,一年四季,现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最后到达巴黎。咱们一起住在青年旅馆里。这都是因玛的计划。我和因玛做清洁工,或者去巴黎的富人区看孩子。你在家里写诗。晚上,你给我们朗诵你的诗歌,跟我做爱。这是因玛考虑了各个细节后制定的计划。等过了三四个月后,我就能怀上孕。这就是你不会成为绝户的铁证。那些敌视你的家里人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再继续工作几个月。但到了分娩的时候,因玛就要加倍干活啦。咱们会像乞丐先知或者儿童先知那样生活;与此同时,巴黎的眼睛聚焦在别的目标上:时装、电影、赌博、法国和美国文学、美食、国内生产总值、武器出口、大量制造麻醉剂,所有这些将是咱们胎儿最初几个月的环境。再往后,等到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咱们就回西班牙。但是,这一回,咱们不走伊伦,而是走与加泰罗尼亚地区接壤的拉洪克拉或博港海关。诗人兴致勃勃地看看她(也兴致勃勃地看看因玛;她目不转睛地阅读他的诗歌——据他回忆,是五年前写的);然后,再吐出奇形怪状的烟圈,好像他在蒙德拉贡这漫长的时间里,一门心思投入到喷吐烟圈的罕见艺术中。劳拉问他:怎么吐出来的?他说,舌头加嘴唇的变化。有时,你好像用横纹肌。有时,好像你自己在烧烟圈。有时,你好像在嘬一个中等大小的鸡巴。有时,你好像在一座禅室里用禅弓射禅箭。劳拉说:啊,明白了。诗人说:你,朗诵一首诗吧!因玛看看诗人,把书稍稍举高些,好像打算躲到书后面去。什么诗?诗人回答说:你喜欢的就行。因玛说:我都喜欢。诗人说:那随便朗诵一首吧!等因玛刚朗诵完一首说迷宫、消失在迷宫里的阿特丽达和一个居住在巴黎楼阁的西班牙青年的诗歌时,诗人就问她俩有没有巧克力。劳拉说:没有。因玛证明说:如今我俩不吸毒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你的营救中了。诗人微微一笑,说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巧克力,而是真的用可可、奶粉和糖制作的巧克力。劳拉说:啊,明白了。可她俩只好承认并没随身携带那种糖果。她俩想起来手提包里还有用餐巾纸和锡纸包装的奶酪三明治。于是,赶忙拿了出来。可是,诗人好像充耳不闻。夜幕降临前,一群黑色的大鸟飞越花园上空,随后消失在北方。一个医生身穿白大褂,沿着碎石小路,在晚风吹拂下,懒洋洋地走过来。医生走到三人身边时,问诗人他感觉怎么样,从直呼诗人的名字来看,仿佛二人从小就是朋友。诗人漠然地看医生一眼,也用那人的名字称呼对方,说感觉有点疲倦。医生名叫格尔卡,肯定不超过三十岁,在诗人身边坐下来,摸摸诗人的额头,给诗人号脉。医生诊断说,可是,好家伙,你很棒啊!接着,他乐观而又健康的一笑,问道:两位小姐怎么样啊?因玛没吭声。劳拉心里想此时此刻,因玛一定急于躲到书后面去呢。劳拉说:我们很好啊,跟诗人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这次一见真是好极了!医生问:这么说,你们老早就认识了?因玛说:我以前不认识诗人。说着,她把书翻过去一页。劳拉说:我老早就认识他,他居住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我跟诗人在巴塞罗那就是朋友了。劳拉说话的时候,看看天上黑色的大鸟、那些落在后面的鸟群,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疯人院的配电室点燃了花园的灯,她说,我和诗人的关系超过了一般朋友。格尔卡医生说:真有趣!一面继续注视着鸟群,灯光给大鸟染上一层金光。医生问: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劳拉声音如丝般地回答说:1979或者1978,记不清楚了。医生说:您别以为我是个冒失鬼,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为咱们的诗人立传,搜集的资料越多越好,锦上添花啊,您说是不是?医生摸摸眉毛说,诗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总有一天西班牙公众会承认他是一位大师,我不是说给他什么奖,什么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啊,不会轮上他的;什么塞万提斯文学奖啊,更不会让他懒洋洋地坐到皇家学院院士的交椅上,因为西班牙的文学之路是为了野心家、投机分子和马屁精铺设的,请您原谅这粗俗的说法。但总有一天诗人会离开这里的。还有我的患者以及我同事们的患者都是要走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最终离开蒙德拉贡的。这座尊贵的教会慈善机构将会空无一人。到那时,我写的诗人传记就有价值,就可以出版了。但是,眼下,各位都明白,我得搜集资料:日期、名字;我得核对事实真相,那里面有真,有假,甚至有会伤害别人的材料,有些事情是非常古怪的,有些故事现在一直围绕一个混乱的引力中心旋转,这个中心就是我们这位诗人朋友,或者说,他打算向我们展示一个表面有秩序的中心,那是个有意(有战略意义,但目的不详)掩饰一种无序话语的表面秩序;假如我们感受一下这无序话语的紊乱,哪怕仅仅是剧场上的观众,也会震动不已,甚至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劳拉说:大夫,您是太阳。因玛感到牙齿酸痛。这时,劳拉打算给格尔卡医生讲讲她跟诗人的性交体验。可是,因玛凑到她身边加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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