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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胡商和气地点了点头;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林松之看;但接下来的谈话;林松之几乎一句也听不懂了。虽然这些胡人南腔北调地讲的都是长安官话;但讲的内容显然是一种黑话;林松之能看得出;这不是在议事;所有的人都是在低声下气地对九郎讲话。
见林松之眉间微蹙;九郎伸过手来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面上显现的是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长者的关切;只是他那严厉的薄唇不愿配合这种和善;依旧很紧张的样子。“他们在谈去年的收入;还有就是皇上刚刚颁布的禁行恶钱的法令。”
“我不想听什么合伙之类的事;我是你的跟班;不是合伙的主家。我虽然穷;但你别笑话我。”林松之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出了千牛卫;他就再不能小心拘谨地过活。人活得像条虫;还不如死去来得痛快。
“我在这个商号里也没有本钱。”九郎灿烂地笑了;他的笑容像个姑娘;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咱们俩个吃的是干份;也就是凭本事拿钱。刚才他们把账算了出来;去年末季的三个月里;我该得的就不止一千缗钱。”
“不对;”林松之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对他们没有用处;我……。”
“你错了。”九郎似是又要伸手把住林松之的手臂;却中途迟疑了一下;瞳中一直令人炫目的光芒突然间缩短了许多;好像是染上了几许羞怯;面颊上也飞起一片红云。“你对他们可能没有用处;但是;对我有用……。”
林松之将双臂抱在胸前;下巴抵住胸口;很为他的自尊而难过。然而;穷人应当有自尊么?似乎人们已经不再有这样的信念了。
小钮子送茶过来了;细白瓷的茶盏放在了高几上;小钮子用身体遮住众人视线;拿手肘意味深长地顶了林松之一下。
什么?林松之的目光在问。他看得出来;这小钮子是个与他相似的人。对于同样出身的穷人;林松之多少还有几分信任。
小钮子撮起多肉的小嘴;向九郎扭了扭。
地炉里终于生起了炭火。由于堆了过多的木炭;以至于燃起了腾腾的火苗。“他奶奶的;这还不如干树枝子好烧。”弩手伏下身去;像个大蛤蟆一样趴在那里拨弄着炭火;露出了两条像蛤蟆一样粗壮有力的大腿。
火上架了一只巨大的沙锅;突突地喷着热气;一股肉香飘散开来。
“打酒的怎么还没来?”早上收了五十缗钱;五个杀手的日子立刻便不同了。久戍西域的兵士们都是好厨子和大酒鬼;沙锅中的肥羊肉还没有烧烂;一坛好酒便被吃光了。“去找找他;顺便带一捧枣子回来烧肉。”高天成抓起大约十几文钱;向奉命买枣的同伙丢了过去。
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但却不能像波斯佬那样奢侈。高天成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被哽住了喉咙;流下了眼泪。
炭火总算是转成了白炽的颜色;弩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在脸上留下了一抹炭灰。他的目光又回到地炉边的两张长长的楸木弩翼上。
由于天寒;木板中的潮气很难被赶出来。弩手双手捧起最长的一块放在耳后;他不是在听;而是用耳后敏感的皮肤来感知一下木板干燥的程度。
在冬天里造弩;真让人笑掉了大牙。这怎么对得起我这手艺?弩手口中嘟囔着;但手上却没有停下来。在大唐;唯一禁止百姓携带的兵器只有弓箭、弩矢两种;所以;要干成那件事;弩只能就地来造。
对自己的手艺;弩手有信心;高天成也没得话说。这是一门非同寻常的手艺;他与铸造刀剑的工匠不同;有的刀剑虽是名师所铸;却从未真正地见过人血。然而;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张弩没有被用来杀人或猎兽;听说过么?没有。
煨在火边的鱼脬胶已经溶溶地再没有一个气泡浮上来。这是弩手个人的珍藏;一张好弩;关键在胶。这块鱼脬胶是他用整整一匹帛从一名新罗人手中换来的;真正的马哈鱼鱼脬胶!契丹、新罗人之所以弓弩强劲;关键就在这马哈鱼的鱼脬。大唐没有这种东西;中原人用的多是臭气烘烘的牛皮胶和驴皮胶;制成的弓弩逢天气阴雨反潮时;只能挂在火边当供品;否则便会胶开木散了。
“老大;你说这宋王李成器肯不肯给咱们一千五百缗钱?”弩手已经胶好了两张足足有九尺长的弩翼。每张弩翼用了五支强劲的柞木撑;木撑的两头是柔韧的水牛角;一块块服服贴贴地与弩翼胶在一起;又用湿牛皮绳将它们捆扎整齐;被平放在离地炉不远不近的地方烘干。
“一千五百缗是咱们狮子大开口;但是;如果事情成功;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皇上;这大唐江山值多少个一千五百缗?”高天成虽然笑着为弩手打气;但他心里却没有把握。自接了这买卖之后他就有所怀疑;有人阴谋弑君不假;但却不会有人愚蠢到这个地步;事情还没有办就先把自己的字号打出来。谋逆的主谋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么?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不紧不慢地飘下来;很闲适的样子;没有风。
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出门买枣的人冲了进来;脸上流着血。“咱们给人跟上了;快走!”
“老四呢?”
“死在酒铺里。”那人一跃跳过地炉;向后门冲去;匆忙中还没有忘记掮起弩手的两张弩翼。
这就是作过边兵的好处;虽然身处险境;却不慌乱。另一个人迅速收拾起几个人的随身兵刃;弩手将已经装好弩机的两支长达六尺的弩身扛在肩上;左手小心地提着那罐鱼脬胶。
“老大;走吧!”他便从后门冲进雪中。
高天成比他们来得沉着;他将佩剑像倭人一样斜插在腰间;把那五十缗钱系在背后;向房内看了看。
没有信件、字板之类的东西。但是;地上有弩手留下的木片、牛角;经验丰富的公差由此可能会发现他们在干什么。他从地炉里挑出了几块燃得正旺的木炭;丢在棉絮坐席上面。wωw奇書网很快坐席就会引燃地板;地板烧毁木柱;那时;这房子便面目全非了。
4
长安城分东西两城;各有一个官设的大市场;在东城的叫东市;在西城的那个自然就叫做西市。东市地处城中最好的地段;占地两坊;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的街道宽一百步;是大唐朝最大的市场之一。市场四面各开二门;纵横成井字内街;商家四面立邸;号称货财大行二百二十行;而散号还有多少则只有专司其事的东市局能够弄得清楚。
九郎的开源记在市内的东二街上;占了九间铺面。从货行里出来;九郎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过头来对林松之道:“林兄;要下雪了。”
“不敢当。”林松之仍然放不下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大财主的戒心。
九郎的原本就冷峻的粉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这不过是个称呼。我辱没你了不成。你这个人可真是别扭;让人一点也不痛快。”
“这一点还请你见谅。”林松之想透了他与九郎的关系;他大约是想要个帮闲;或是骗人的帮手;只是自己没有这份歪才。“在下一向是个穷小子;凭本事吃饭;白来的好处我不想沾。告辞。”他客客气气地向九郎与小钮子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小钮子温热的小手随着九郎的声音轻轻地将林松之拉住。
九郎将一只手指放在腮边;沉吟片刻;脸上突然又浮出那种灿烂的笑容;双手相叉;向林松之深施一礼;道:“这位兄台;在下李九;人称九郎。今日有缘识荆;真是三生有幸。”
对于林松之;他知道九郎这是在干什么。在大唐;当两个好朋友不幸发生龃龉的时候;聪明的人就会选用重新订交的方式。
“幸会;幸会。”林松之叉手还礼;内心里对这个时而粗鲁;时而温婉的少年多少有了几分好感。“但是;别再因为我穷而取笑我;这个我受够了。”
从东二街向北三百步便是东市北街;九郎一招手;有两个汉子牵了三匹马小跑过来。
“我不把你当穷人;”九郎正色道。“你也别把我当富人;咱们暂时只是那种极简单的朋友?”
见林松之面色平和下来;他又道:“是朋友就得给朋友帮忙;你跟我出城一趟。”
出春明门不足五里;三人来到了龙首渠边的一座废园。自隋朝建都长安以来;城东龙首渠边不知建过多少豪华的庄园;然而;其中许多处随着主人家的衰落而破败了。
这座废园占地很大;许多人在空场上忙碌着;场地中间;三座像模像样的熔炉立在那里。林松之他们正赶上出铜的时候;四头牛拉着巨大的坩锅;喘着粗气向他们走来;只是里面的铜液颜色不对。林松之小时候在铸匠手下帮过忙;他知道;这是因为铜液里掺了太多的锡与河沙。
“怎么样?”九郎神采飞扬。“这就是咱们一本万利的买卖。”
见林松之面色不善;他忙道:“得得;是我一个人儿的买卖。”
“我不想跟违法的事沾边。”林松之有些替九郎担心。他用力摇了摇头;九郎与他有什么关系;这少年明明是个胆大妄为的罪犯;为什么要替他担心?但他仍禁不住心中惴惴不安。
九郎双手在背后交握;脸儿微微扬起。“这气味;这热气;有多好;多么激动人心!”瞟了一眼满面不屑的林松之;他又道。“你的担心没有必要;别人干这事违法;我干这事却毫发无伤。”
穿过忙碌的人群;后面的院子里满是各种年龄的妇女;她们在挑捡新铸的铜钱。九郎抓起一把;用两指捻起一枚递给林松之。“你不是干过金吾卫么?看看有什么问题?”
钱文是普通的“开元通宝”;只是极粗糙;捻在手中也很轻。“虽是私铸的;但街面上这种钱很多。”林松之道。
“想长点学问么?”九郎笑问。他拉着林松之的手臂从院中向外走去;缓缓道:“这开元通宝是高祖武德四年开始定的制度;一直沿用至今。你看我这钱炉;根本比不上当年高祖、太宗用来赏功臣的钱炉;那时;赏一炉钱就是上千缗;我这一炉不足百缗。”
突然;天上飘起大片的雪花;这雪湿润;松软;大朵大朵地可爱。九郎拉起风帽戴在头上;没有进房中避雪的意思。“我想;自从有铜钱的那一天起;就有人私铸。只是;古人私铸铜钱;总是想要与钱范相近;以求能够顺利流通;所以;像我现在铸的这种排斗沙涩钱;老百姓称之为‘沙壳子’;那个时候没有。”
“为什么钱会变得这么烂?”林松之不由得被九郎的话题吸引住了。
“因为贪婪。铜钱容易保存;不像布帛会被虫咬火烧;所以;皇上的太府要存上等铜钱;官绅富户也要存好钱;而铜又少;官铸耗财;所以;百姓们只能用这种私铸的烂钱。当年;有过这么一件事;官家因为烂钱太多;便下诏用好钱来兑换;一个好钱换五个烂钱。你猜怎么着;百姓们全都把烂钱藏起来;等开禁了再用。”
林松之家境贫寒;能理解这种事。
“武太后的大周朝;因为没有办法;干脆宣布烂钱可以通用。这下好了;天下烽起铸钱;以至于在乡下连只铁锅也找不到;全都被铸成钱了。到后来;竟然裁皮糊纸当钱;你听说过么?”九郎像是在讲故事;笑容很甜;林松之却听得毛骨耸然。
“今年皇上又要禁恶钱。”
“会怎么样?”
“谁又能知道?”九郎像是有些感慨。“过去;人人都讲我聪明;有本领。我一直想找个真正的朋友问一问;像我这样弄钱;算不算有本领?”
林松之将双手笼在单薄的衣袖中;哈哈一笑道:“你这可找错人了;在我家里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文的钱;我不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么?”九郎双目殷殷;内中是极度的孤独。
“你把这桩弥天大罪抖落了给我;我不想当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