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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脸心中一阵狂喜,跟小如要进里间,却被帮主叫住了:“急什么,节目还没开始呢。”
黑脸停下脚步,喜悦从他的烂脸上渐渐消失。“谁出节目谁出节目?”出于小如突然离去的微妙背景,没有人响应帮主出节目。帮主左右环视一圈,点了独眼的名:
“你当过兵,有什么新鲜的让弟兄们开开眼。”
“我当的是什么兵呀,就新兵连那几个月像个兵。”
“新兵连什么事最难?”
“最难?踢正步吧。”
“行,就踢正步。”帮主下了口令,“黑脸注意了,立正,正步——走。”
黑脸的正步踢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恐怖片中的吊死鬼,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不行不行。”独眼上去示范了一遍,叫黑脸再来。这次黑脸的动作好多了,看上去还不是踢正步,而是一个巫婆在跳神。
帮主别有用心地说,“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可以慢慢学嘛。”
“对对对。”独眼恍然大悟,“得从一步一步练起才行。”
独眼让黑脸踢左脚摆右手,黑脸总是脚尖朝上,独眼怎么也纠正不了这个毛病。小鸟依人般蹲在帮主身边的交通突发奇想,端来一碗水搁在黑脸的脚面上,这样,脚面总算是平了,上摆的右手又垂落下来。于是,交通再端来一碗水,搁在黑脸上摆的右手。
一个金鸡独立的人有什么看头吗,大有看头。可以观赏到他如何为持平两碗水而自相惊扰;可以观赏到他的脸色如何从忧心忡忡到满面愁容;加上帮主下达的军令状,甚至还可以观赏到一个人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帮主的军令状是:
“如果手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按摩一个月;如果脚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洗脚一个月。”
里间的九爷凭直觉,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非同寻常,为什么不是给“我”按摩、洗脚,而是给独眼按摩、洗脚呢?其中必有蹊跷。九爷中断谈话,示意小如密切关注外间的一举一动。
九号房前所未有的安静,外间的在满怀喜悦地等待黑脸的可悲结局,里间的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九号房越是阒静无声,金鸡独立的黑脸越是心惊胆战。这样,隔壁八号房的喧闹声就拔地而起,一帮人在讨论重庆火锅,另一帮人在辩论通奸是否要判刑。火锅和通奸均属于热烈的范畴,所以他们高潮迭起,九号房的听众甚至能越过高墙,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第72节:九号房(72)
黑脸在大家的迫切期待中彻底崩溃了,他耐不住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更坚持不住手脚的僵硬,哗啦一声两碗水先后倒了,紧接着是双膝轰隆下跪,并拼命擂自己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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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打我吧,怎么打都可以。别叫我踢正步,我实在受不了啦。”
“打你干吗?”帮主一脚架在黑脸肩上说,“大家都听到的,碗翻了可要给独眼按摩洗脚一个月。”
黑脸朝帮主叉开的裤裆说,“按摩我会,洗脚我也会。”
帮主放下脚:“那就动手吧,你还等赏哪。”
帮主请独眼坐在桶上,独眼的上身同样很长,虽然是坐姿,黑脸也高不了多少。帮主指挥黑脸给他捏肩、敲背,尽管很不地道,毕竟比踢正步专业多了。
对黑脸的“提审”结束了,九爷和小如并没有听出什么蹊跷。小如的结论是,“这是一场感情贿赂,目的在于拉拢独眼。”
九爷说,“一定会有下文,否则不符合帮主的性格。”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九爷低估了帮主。帮主企图达到的目标是:培养独眼争当牢头的信心和兴趣,从而借刀杀人,在九号房打个翻身仗。这一层天机不是九爷看出来的,而是帮主自己一语道破的。
帮主命令黑脸给独眼洗脚是在晚饭后、收监前的那段空隙。水桶摆在靠水池的位置,独眼坐稳后,黑脸帮他卷起裤管,倒水先打湿一只脚,细腻地搓、反复地捏,最后冲一遍。擦干净了,黑脸给它穿上袜子,再去伺候独眼的另一只脚。
洗完脚,帮主扶独眼站起来,问说:“舒服吗?”
独眼咂咂嘴说,“真他妈的有意思,操。”
这两句对话九爷都听清了,他认为无关紧要,关键是帮主说的后一句话,这句话验证了他的基本判断。帮主说:
“你如果当牢头,就可以天天享受。”
第73节:九号房(73)
26
到了七月,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滋润了;香味浸透阳光,阳光变得沉重了。正是在这个季节里,风传着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劳教所。
风传很快得到证实,新娘从提审室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
“弟兄们,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铁门背后,新娘将三千块现金交还小如,小如有些惊恐,就凭四十公斤的体重,保管如此巨额的现款无异于勾引别人来抢。“我来保管,”九爷接过厚实的信封说,“到明天中午,事情就会起变化。”
新娘开始整理行装,九爷扯他的衣角说,“你帮我挡一会他们的眼光。”
九爷挤干一瓶牙膏,捻开底部的折边,用牙刷捣成空圆筒,卷了五百块钱塞进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爷制作“钱筒”的全过程,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辞说:
“你帮我太多了,这里更需要钱用。”
九爷将钱筒捆进毛巾说,“客气什么,这东西打点干部、笼络老乡都用得上。”
最先感到振奋的是帮主,他对独眼说,“庆祝一下怎么样?”
独眼有所顾忌,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小如的反应,小如似乎不置可否。晚上收监后,帮主大声吆喝,“开晚会了。”小如想说什么,话没出口就被帮主堵了回去:
“晚会由独眼主持。”
难道这是实现牢头梦的转折时刻吗?对这个问题,现在容不得独眼多想。帮主让大家在通铺上围成一圈,刀疤将一把花生和饼干摆到中间,然而,下午泡好的两杯茶应该摆到谁面前呢?刀疤难住了。茶只有两杯,想主宰九号房的人有好几个。在犹豫的片刻,帮主从刀疤手里接过两杯茶,一杯摆在九爷面前,另一杯则摆到独眼面前。这个动作的意义在于暗示九爷,就算独眼掌权,你的地位也不会动摇。九爷不动声色,也用一个小动作来否决帮主的痴心妄想,将茶杯让到小如的面前。
帮主找个塑料口杯盖往床板上敲出欢乐祥和的节拍,“安静安静,”他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今日又是欢庆夜;整个号房乐翻天,欢送新娘去漳州。”
帮主不伦不类的主持词,大家不觉得别扭,反而营造出欢乐融融的气氛。独眼带头鼓掌,其他人也就随意拍拍巴掌。在稀落的掌声中,帮主唱开了:
“口唱山歌难落腔,
七岁出来漂流浪,
年年月月到处走,
祖公呒得三枝香。
祖公呒得三枝香,
父亲埋在乱葬冈,
父亲埋在乱石峡,
代代引出风流汉。
代代引出风流汉,
过年猪肉无一两,
兄弟叔伯劝你转,
归心转意莫做流浪汉。”
在七月鲜果飘香的寂寥夜晚,帮主把这首海源民间流传的《流浪汉》唱得动情而忧伤。许多人的头垂到胸前,沉默不语,不知是这首民歌触动了某根神经还是对这种凶吉未卜的晚会设防。这个间歇,小如发觉黑脸、帅哥和皇上蹲在过道里,小如说:“你们都上来吧。”
等三人插到通铺的角落,帮主开始“击鼓传花”,他背转身,用口杯盖敲击床板,另一个口杯盖在各人手头轮转,击打停止,它在谁身上谁就上节目。小如从小学到大学都玩过类似的游戏,但今天的气氛紧张又沉闷,更接近某种刑罚。九爷接过口杯盖传给小如,为游戏赋予了平等的格调,大家马上解除戒备,脸上有了笑容。它第二圈轮给新娘,击打停顿了,新娘于是清清嗓子唱了一段《卖花线》:
“客人请坐,我来请问你,
你的娘生下你,有了几兄弟。
大哥成了亲,二哥结了婚,
三哥就是我,单身卖花线。”
有人说没有笑声的笑话;有人唱五音不全的歌;有人讲平铺直叙的故事,总之,九号房的欢送晚会拖泥带水。小如等三五个人还没轮到,睡觉的电铃就响了。指导员一路喊“睡觉”,走到九号房监窗停下脚步,大家紧张地盯住小如,小如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对指导员点了点头。大家看到指导员也点点头,“早点睡吧。”指导员这么一说就离去了。
指导员和小如相互点头致意的细节表明,小如在维持九号房的秩序,但是,帮主再次打乱了它。帮主说:
“最后,请独眼给我们训示。”
独眼不懂帮主的“训示”是哪里学来的,印象中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说训示。独眼想奋力一搏,话就一定要出口:
“我们能关在同个号房,就是缘分。我们互相帮助,彼此和睦相处。我希望若干年后,同处一个号房的日子能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战友一样。”
独眼的话无趣地戛然而止,因为此类话对九号房太陌生了,大家起了疑心,演说无法打动任何人,盯着他的全是警惕而木然的眼神。独眼有点难堪,小如却抓紧时机宣布:
“摊被。”
躺在通铺上的时候,孤独就在小如身边。围绕新娘的离去,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九爷满以为小如肯定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别之词,结果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帮主得知新娘虽然于看守所是二进宫,却没有踏进过监狱的大门,浑身是劲。帮主十分权威地教导新娘:
“走在路上如果遇到干部,无论干什么都要放下,为干部让路,最好能鞠上一躬。要尽快加入积委会,争取当组长。对老乡一定要义气,不然就苦海无边了。”
这些话新娘听起来恍若异邦,基本上还是理解了,就差个“积委会”。
帮主解释说:“是‘积极分子委员会’的简称,表现好有关系的犯人才能加入。”
“还有,”刀疤插嘴说,“千万别搞同性恋,干部最恨这个,熬不住了就自摸。”
早晨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有人在监窗外沿路喊“起床”,却见不到干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刚穿好,小鸟就来开监了。里间的铁门打开,帮主给了独眼一个眼色,独眼蓦地站起来,指挥说:“帅哥,拎尿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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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愣住了,张皇地看看小如,小如面无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着收拾东西;再看看九爷,九爷在悠闲地梳头。看来是大势已去了,这么悲观地想着,帅哥只好重操旧业,将尿桶拎出号房铁门外。
牛刀小试的独眼决心乘胜追击,以巩固既得战果。交通正在叠被子,独眼踢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说:
“把上面最好的那条用塑料袋套了,换给新娘带去漳州用。”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