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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赌,也是与自己相赌。这道士已一次又一次撞到自己面前,他不信这次会是最后一次。
华阳禁不住问:「你真肯放我回去?」
「正是,」那狐狸说到这里,顿了顿,方道:「若你输了……」
华阳显是胜券在握,急急地道:「那我甘心做妖!」
韩倚楼背对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睛映着灯笼里的那簇火光,温声细语地笑着:「但凡言语,出诸于口,便有过往鬼神为证,道长可想清楚了?」
他说着,听见身后簌簌的响声,回头一望,见华阳从树上爬下来,离地四尺的时候就撒手一跳,几步疾走到他身前。
「清楚了,都清楚了。」
韩倚楼伸出手来,与他击掌为誓。红纱灯笼里霎时烛火一跳,韩倚楼见誓约已成,才从袖中摸出一个长颈瓷瓶来,旋出木塞,从瓶里倒出一枚金红色的药丸,令华阳服下,片刻之后,狐耳狐尾尽数隐去。
华阳用手在身后摸了摸,又在脑袋上胡乱摸了几把,眼睛里霎时放出光来。
韩倚楼忍不住冷言冷语起来:「既不是了无生趣,何必要惺惺作态,白费我一番……」他说到这里,忽然噤声,脸上忽青忽白,半晌,方道:「一番口舌。」
他莫名地露出郁郁之色,一拂袖袍:「七日服一丸,可不露破绽,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我等你一年,一年未至,我亲自下山助你重塑人形。」
华阳小心翼翼地把药丸收好,本以为至此不见,听见韩倚楼提出一年之约,又开始有些烦闷。
那狐狸脸上不动声色,定定地打量了华阳片刻,将手中的红纱灯笼递了过去:「向北二十里,便能看到村落。」
华阳默默接过,发觉手柄上仍留着那人的余温,眼皮一颤,登时觉得烫手起来,朝这狐狸拱了拱手:「就此别过。」转身便要走。
韩倚楼忽然说:「小道长,我掳走你的那天,陆府里本还有别的人。」
华阳脚步突然一缓。
那狐狸眉宇紧拧着:「我提防着他们出手,结果那两人一直作壁上观,观其真气,与你同出一脉。」
华阳眼睛里血丝隐现,嘴唇哆嗦了半天,却笑出声来:「此事绝不可能。」
韩倚楼柔声道:「若你在道观里受了委屈,便来此处找我。」
他一边说,一边倚着那株老树。月色如银,从枝叶间倾斜下来,他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你叫一声,韩倚楼,我便出来。」
终究不忍心他太难过。
华阳一手捂耳,一手举着灯笼,往北直跑了数百步才停下,眼前一片昏黑,只有这盏灯笼,把前路照得一片轻红。
第七章
下了山,又往北徐行十余里,果然远远地望见几处炊烟。
华阳用袖子揩净了额汗,坐到路边的茶庐里纳凉,还没把凳子捂热,又招来店家要了一碗薄粥。华阳先是捧着碗牛饮了大半碗,等到稍稍慰藉了五脏庙,才把碗放回桌面,一勺一勺地吸饮起来。
茶庐一角支着泥糊的小灶,灶上用温火煮着一壶井水,水声乍沸,茶香氤氲,白雾从细长壶嘴里盘旋升起。
庐外青山环抱,老树新绿,还未褪尽的黄叶轻轻落在庐顶,华阳正看得出神,忽听见驿道上一阵马蹄声,在茶庐前猛地一吁。
隔着齐膝高的一道竹帘,只能远远望见来人鞋面一尘不染,未等华阳多想,就看见那人把竹帘一撩,露出不苟言笑的一张面孔,四面青山都褪尽了颜色。小道士先惊后喜,忙不迭地把筷着一放:「紫渊师兄列
华紫渊看见他,面色稍稍一缓:「只有你一个人?」
华阳起身迎上去,见华紫渊还背着那柄长剑,佩玉长剑穗斜斜垂在肩头,不由多看了两眼。
华紫渊取下长剑,随手一抛,道声;「接着。」
华阳连忙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用袖口擦了擦。
华紫渊替他结了银钱,两人从茶庐出去,华紫渊那匹爱骑就停在路边,华阳搂着马颈翻身上马,华紫渊脸上不露声色,待他坐稳了方问:「你未受伤?」
华阳迟疑地应了一声。
华紫渊用手梳弄着马鬃,半晌才说;「先弄些皮肉之伤再入观。」
华阳听得云里雾里,还未细问缘由,华紫渊就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送我师弟回去。」
那匹宝马无鞍无辔,只跑了几步就差点把华阳颠下马背,小道士连忙一手抱剑,一手扯住马鬃,回头朝华紫渊大喊起来:「紫渊师兄,一道回去吧。」
华紫渊道:「山前十里有虎妖作祟,我去去便回。」说着,竟是背道而行。
华阳心思不定地拽紧马鬃,这匹龙驹平日饥食金丹,渴饮山泉,在驿道上狂飙了四、五个时辰,已至千里之外,一日上下,便能望见青城山麓。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天下修道练气之人,皆以此地为尊。山脚宫、观、庙、庵密如铺瓦,一年四季香火不绝。
到了山腰,大小道观仍有十数座,一过回径,宫观便掩在繁茂苍翠的林木之中,依五行生克再行千余步,才望见一座道宫,建在彭祖峰西,背靠眠江,坐拥云海,上有横匾,用金笔题了三个大字:白云观。
华阳一路拽着龙驹上山,头顶峰峦拢起,天成一线,栈道尽头方豁然开朗,望见这三个大字,不由吁了口气,只顾着坐下来歇歇脚,用顿斋饭,将华紫渊的叮嘱都抛在脑后。
等他牵马踏入观门,试剑坪上几个师兄立刻围了上来,朝众人招呼着:「华阳回来了!」
登时人越聚越多,围着他嘘寒问暖,簇拥着入了正厅,三清挂像前空无一人。
华阳忍不住问了句:「师叔呢?」
旁人接过话头:「观主炼丹正到紧要关头,几位师叔都在后山护法。」
华阳只觉离开数天,观中大小事物都生疏起来,懵懵懂懂地点过了头,只想回房中休息。
又有人说:「华阳师弟,你不必再睡通铺了,后厢为你腾了间空房。」
华阳眼皮一跳,嘴里直说:「无功不受禄。」
神志昏昏地又被人簇拥着去了后厢,突然有多嘴的问:「华阳师弟,怎么不见你身上带伤?」
华阳笑答了一句:「我并未……」
他还来得及说完,便有人笑起来:「你说什么混帐话,师弟未受伤是好事。」
众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师弟福大命大。」
华阳还未回过神,就被众师兄簇拥着进了房。
房中桌明几净,小道士刚被人按坐在下来,便有人掀开香炉盖,往里面添了一把丸香,不多一会,茶具也被人端了进来,十几个师兄弟围桌坐定,沏茶谈笑。
华阳只得跟着说笑,正说到除魔斩妖的酣畅逸事时,后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依稀是钟声,震得满桌瓷器嗡嗡作响。华阳擎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便从杯中溢出,溅湿了前襟。
有人把木门微微推开一线,就看见满山霞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个师兄都围上前去,独独华阳要探头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肩头一按,笑道:「师弟,你坐着。」
周围尽是唏嘘声:「观主练了四炉丹,终于成了一次。」
华阳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一提炼丹,两臂上的旧伤就隐隐生疼,嘴里挤了半天,才勉强附和了一声:「终于成了。」
后山老君钟紧接着又是几声撞钟,山谷中余音阵阵,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撞了多少下,门外霞光万丈,瑞气升腾,白鹿呦鸣,旁边的大小师兄一齐整衣正冠起来,见华阳仍站着不动,轻声斥道:「师弟,观主出关了。」
华阳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地拭起胸前的茶渍,拍打灰尘,把头上九梁巾解下重扎,跟着大小师兄一道走向观门。
头顶的天幕早已变了颜色,东南角湛然一片天青色,到了西北则化作赤金,一掌宽的天险栈道那头,诸位师伯道长手持着拂尘法器鱼贯而来,中间一乘翠竹山轿,由两人驮着,隐隐能看见白云观观主身着灰色的披风道袍坐在轿中。
众弟子此时都是一鞠到地。华清、华玄走在仪仗前头,手捧太极朝简,路过华阳时,眼珠子才动了动,脸上也有了些人气:「小师弟,观主有令,请移步丹房。」
华阳忙不迭地唱喏,目送他们进观后,一个人抄近路去了丹房。
丹房依山壁而建,是一间八角形的斗室,两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小葫芦,一壁为废丹,一壁为丹母,正中丹炉炉火正炽,铜炉铸成葫芦状,透过四个凿空的炉孔,能隐隐窥见炉中黝黑的丹丸。
华阳在墙角站了片刻,就觉得热得难受,浑身上下汗出如浆,仿佛自己也是炉中一丸。
就这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守了一顿饭的光景,才看见房门被人一推,矮个子的华玄探了个脑袋进来,华阳满脸堆笑、正要上前去迎的时候,才发现门外还站了一位蓄着三绺墨髯的师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丹房,华玄搬了把交椅,请师伯坐了,这才看着华阳道:「师弟,你此去金陵,车马劳累,观主有意赏你些好处。」
华阳讪笑起来,不停地捏着后颈,身上的汗竟是越出越多,嘴里颠来倒去地说不敢当。
熊熊炉火旁,这两个人却是一直清凉无汗。华玄扬眉一笑:「师弟何必过谦,这次观主炼丹,共出炉五枚,有堕除邪念、增进修为的妙用,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虽然过程是有些……」
话音未落,那位师伯便森然道:「子时三刻,老君钟旁,我等会助你一臂之力。」
华阳听到此处,就知道这金丹是非吃不可了。入观十载,也见过不少试丹试药的药人,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苦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想起那些没了人形的门人弟子,冷汗淋漓,正要做垂死之争的时候,华玄按在他手背上,笑道:「傻师弟,难道还以为我们会害你不成,上一炉丹只炼成了一枚,赏给了紫渊师兄,这一回是你。」
华玄说着,在华阳额上轻轻一个栗爆:「师兄服丹后修为大涨,再修一甲子,怕是能位列散仙,这等好事,你还犹豫什么?」
华阳听到这里,才半信半疑起来,讪讪地说:「弟子何德何能……」
那师伯长身而起,拂尘架右臂,皓白如雪的麈尾垂在手侧,森然道:「若是金丹于人有损,找贩夫走卒试丹便是,何必找你?」
华阳听得愕然无言,只觉得找那些人试丹也大大不妥,正出神间,华玄已在他肩上一拍,莞尔道:「师弟尽管放宽心,到时候你修为大进,人人见了你,都要拱拱手,称你一声道长,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号,供你的香火,有的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呢。」
他这样胡扯了一通,华阳却听得有些高兴,心里疑虑登时去了三分。
到了子时,华阳斜绑着装了干粮水囊的包袱,终于沿着山壁爬上后山时,老君钟旁已经零零星星地站了不少人。
四、五个面生的师兄上前一步,将华阳领至后山山洞,洞前藤蔓己被砍尽,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穿过狭道,行至中洞,已经能闻到浓浓的药渣味,中洞一角置着一条长而窄的香案。
观主就坐在轮椅上,背靠着香案,膝上盖着一条薄褥,单瞧外貌不过四十余岁,面容清矍,华玄替他掌着扇子,华清捧着托盘站在另一侧。
三人见了华阳,神色各异。
华阳上前行了礼,观主只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