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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来得及说下去,掌心忽然一痛,只见一团碧磷鬼火顺着剑身一路燎灼而上。
华阳脸色大变,袖袍一卷掩住皮肉,正拼命拍打的时候,女鬼顺势抓向他的手肘,指抓一翻,当下皮开肉绽,长剑几欲脱手。眼看着命悬一线,华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纯阳之血。
女鬼惨叫一声,又隐没在黑暗里。华阳疼痛难忍,在雨里低喘着。两方对峙,再交手就是生死劫数。突然,在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华阳回头望去,看见陆青川提着一盏灯笼,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华阳像见了救星似的,朝他伸出一只手:「青川!」
他见陆青川不动,又急急地唤了一声:「青川,快拉我一把。」
陆青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走过来,那盏灯笼里的烛火微微晃动着。夜色澄澈清明,水声潺潺,薄如蝉翼的月光轻轻流淌在草丛中。
华阳借着陆青川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已是满头大汗:「你扶着我,我再跟她比划。」
陆青川轻笑起来:「和谁?」
华阳正要接话,却发现朗月当空,女鬼已杳无踪迹,半天才回过神。
陆青川换了一身朱红袍子,更显得眉宇间华贵逼人。
华阳跛了脚,靠这人扶着,一步一瘸地走到檐下,把还在往下滴水的道褂一脱,连打了几个喷嚏。
陆青川将手中灯笼插在门门上,替这小道士到伙房烧了壶沸水,泡好了茶,又凉了片刻,这才端过去。
华阳接过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身子渐渐暖和过来。陆青川等他一壶热茶下肚,问了句:「道长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华阳讪笑了几声,翻来覆去地捧着茶壶暖手。
陆青川顿了顿,从袖里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华阳没有接,过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你真不记得我了?」
这句话,已经在华阳肚里憋了好几个时辰。
出家前,他也算是金陵人氏,从小跟着四个老乞丐行乞讨活,住的破瓦窑,大门正对着陆府的后墙。就这么一条水沟之隔,人家看山看水看烟,这边是残山臭水灶烟。
初见陆青川那年,华阳刚刚学有所成。老乞丐脸上抹了几把猪血,直蹬蹬地躺在板车上装死,华小阳跪在路旁,一边声泪俱下地说些卖身葬父的辛酸话,一边端着装铜板的破碗乞讨。
正哭得愁云惨雾的时候,只听「当」的一声,一锭沉甸甸的银镙子响亮地落进碗里。
华阳拿脏兮兮的衣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抬头一看,就看见穿得整整齐齐的陆家小公子,拿着一把折扇,前呼后拥地从身前走过。
然而好景不常,几天过后,轮到小乞丐和老二出门要饭,同样是卖身葬父的戏码。哭了半天,正准备收工打洋的时候,忽然听见「当」的一声,碗里又多了一锭白花花的银镙子。
华阳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陆小公子摇着扇子往前走了几步,登地记起什么,怒气冲冲地绕回来,指着他们问:「你怎么换了一个爹?」
这一老一小见势不对,第一个反应都是溜。老的拨开人群拔腿就跑,连续掀翻了几个果摊,华阳攀着靠墙的柿子树,也手忙脚乱地蹬上了矮墙。谁知刚骑上墙头,脚腕就被陆公子抓住了。
华阳见这人不过比他大个三、四岁,虽然心慌,倒也不是特别害怕。等他定下神,骑在墙上问:「你放不放?」
那人冷哼了一声,板着脸回他:「那你以后还骗不骗人?」
四处清风徐徐、酒旗招招,野花微薄的香味,像悬在毛驴跟前的白萝卜,吊足了人的胃口。小乞丐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转了转,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陆小公子从他掌心里把那锭银镙子抠了出来:「又骗人。」
这小公子衣着光鲜体面,腰上还挂着香囊,隔得近了,鼻子里就痒痒的。华阳满心以为他会回心转意,骤然碰了钉子,气得脸色发白,从墙上跳下来,掉头就跑。
陆小公子在他身后轻声问:「喂,你叫什么?」
华阳己经跑出老远。
隔天,华阳伸着懒腰,刚从破窑里走出来,就看见陆家公子拿着扇子,翘着脚坐在对门的院墙上。那堵墙足有一人来高,红漆,琉璃瓦。太阳像着了火,金黄饱满的光,翻过那高堵,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叫陆青川。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川万转的青川。你呢?」
华阳那时候还没有道号,无名无姓,憋了半天,只把一张脸闷得通红。
陆小公子摇着折扇,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的包子犹带着热气。陆小公子闻了闻,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真香。」
华小阳站在墙下,肉香从他鼻子底下一溜烟钻了进去,馋得人腹中翻江倒海。他咽了口唾沫,半天才别过脑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苹果梗,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我的也香。」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人噗嗤一笑。陆小公子一边笑,一边把几个包子重新裹好,弯着腰递了过去:「给你的。」
小乞丐掂着脚接了,傻乎乎地闻了好一会,又咽了口唾沫:「里面下了耗子药吧?」
陆小公子正要顺着梯子爬回去,听见这句话,又把脑袋探出墙外,笑得贼兮兮的:「你不就是小耗子嘛。」
华阳哼了几声,捧着肉包子,背过身咬了一小口,包子里馅料饱满,汤汁从里面流出来,又烫又鲜。那堵墙还立在那里,陆家大宅倚山而建,再往前看,山麓走势渐陡,草木渐丰,猛一抬头,好一片青山旖旎。
听到这句话,陆青川顿了顿,过了半晌,才把银票拢回袖中。
华阳捧着茶壶,小心翼翼地问:「你都忘了我了?」
烛火下,陆青川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啊,我自然记得。」
华阳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跟着笑起来:「青川。」
说着,正要去挽陆青川的手,那人倒先把手覆了过来,亲亲热热地冲他一笑:「你坐着,我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旋出红布塞子。
华阳不知道想起什么,无论如何不肯挽起袖口,小声说;「有些旧伤,怕吓着你。」
陆青川!微微一笑,改去抓华阳瘸了的那条腿。
刚褪下鞋袜,华阳就嘶嘶抽着凉气,小声说:「轻点。」
陆青川只是笑,轻手轻脚地上了药,伤口深深浅浅的,还在往外渗着血丝,室内一时尽是药味和血腥味。
华阳疼得一个激灵,却没有真躲。
这人敷药的手法异常娴熟,只是掠过伤口的时候,总要稍稍一顿,指尖沾了血才皱着眉移开。华阳痛了半天,渐渐觉得伤口凉飕飕的,说不出的舒服。
陆青川一面替他揉着脚,一面笑问:「道长莫非是为了我来的?」
华阳咧着嘴笑了笑,脸上慢慢红了。「自然不是,陆老爷那封信来得不是时候,几位师兄师伯都抽不开身,就我还是个逍遥散人。」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出了大事。」华阳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陆青川:「青川,你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陆青川应得泰然自若。
华阳凑过去,一字一字压低了声音说:「白云观镇在后山的狐妖跑了。」
陆青川端坐着,眼睛黑得叫人看不透。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眼看着要熄了,他腾出一只手,拿镊子把灯芯拔出来一截:「不过是只妖怪。」
华阳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不是一般的妖怪!」他没说完,自己先咽了口唾沫:「这妖怪现了原形,能有一座山那么大,一口气能吸干北海,就差没得道成仙了……」
「世人谬赞。」
华阳愣了愣,才说:「青川,你说什么?」
陆青川握着他的脚腕,又替他揉了起来:「你接着说。」
华阳毫不防备,只道:「若非祖师爷剥了这畜生的皮,用血阵囚在后山,不知得造下多少杀孽。」
陆青川手上突然使劲,猛地一拧,只听啪地一声,华阳登时疼得一颤,脸上血色尽褪。陆青川冷笑一声:「不过替你正骨罢了。」
华阳犹自捂着伤处,一个劲地倒抽着冷气。
陆青川坐在桌前,拿手帕慢慢擦了手,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这点小痛,比得过受血阵……」
华阳听得一愣,等了许久,仍不见下文。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疼痛渐去,脚上也利索了些,忍不住又担心起陆青川,小声道:「青川,我听师兄说了,这妖怪没了皮,一路上急着要借人的皮囊,你到了晚上可别乱走。」
陆青川视线还落在沾了华阳血迹的手帕上,过了半晌,才徐徐转向华阳:「不是有道长在吗?」
第二章
华阳被他夸得窘迫起来,呐呐良久,才低声道:「青川,我发誓会护你周全。」
陆青川一时不置可否。正尴尬时分,窗外忽然有了动静,庭院中不知何时灯火通明,不断有脚步声从四面八分涌来。
「公子,出事了。」
有人叩了两声门,门闩一动,插在上面的灯笼应声滚落,火苗一下子窜起来,没几下就烧剩一副焦黑的灯笼骨。陆青川只是略一扬眉,上前卸了门闩。
华阳跟着站起来,他腿脚带伤,刚走出几步,便疼得嘶了一声。
陆青川和来人附耳低言了一阵,回头看见华阳,只道:「我去去就回。」
华阳吃了一惊,连声道:「我们一块去。」他伸长了手,抓了几下才抓着陆青川。
陆青川正要抽手,看着华阳满身的伤,不由语气稍缓:「道长累了一天,还是好好歇息吧。」
华阳反倒打蛇随棍上了:「你采办货物,不也是累了一天?」他那双眼睛,平时看起来只觉稚气,瞪着人的时候,却凶神恶煞的,「青川,我就算瘸了一条腿,布阵掐算总会吧,画符念咒总会吧!」
陆青川听得淡然一笑:「我一会就回。」
他覆住华阳的手,华阳下意识地一缩,脸唰的红了,陆青川轻而易举地就挣了出来。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小道士这才恍过神,骂了几句,从怀里掏出张簇新的黄符,用剪刀剪出个驴形,吹口气,当下变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黑叫驴。
华阳在驴头上一拍,翻身上了驴背,一盏茶后便望见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门外密密麻麻聚满了人,陆青川俨然站在人群正中。
华阳精神大振,一夹驴腹冲了进去,躲不及的都被他挤到一边。两扇有些年岁的木门,被这头倔驴来势汹汹地一撞,嘎吱一声开了。
陆青川一挑眉,跟着华阳走了进去,院子里到处是铁锈味,没走几步,就在树下找到一具女尸,眼睛的部分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陆青川俯下身,辨认了半晌才道:「是顾姨娘。」
华阳呆了好一阵子,瘸着脚从驴背上下来,自怀里取出一面铜镜,咬破手指,在镜后画了道符,端着四下一照。风声渐渐大了起来,从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
红豆未抛,
青春已老;
陇上一曲,
魂断一朝。
华阳骂道:「果然又是她!」正要追上去,陆青川忽然按着他的肩膀。
「你先养好伤。」
华阳用力挣起来:「留着她害人吗?」
陆青川反而按得紧了些:「小道长。」他连唤了好几声,华阳这才静下来。
陆青川唤来几个胆大的丫鬟,把尸身收殓了,换了寿衣,回过头,见华阳还攥着拳头站在原地,轻声劝道:「生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