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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陆老爷的手突然一松,华阳收势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女鬼已不见踪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华阳呆站了片刻,然后才有了知觉。
他在边上惊魂未定地守了一顿饭的工夫,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更声,一慢四快,响了五下。
华阳双手拢在袖筒里,打了个寒颤,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
陆老爷依然没有要醒的征兆,华阳看着他,突然道;「老爷子,我既然收了陆家的钱,就得把事情办妥,是不是?」
陆老爷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哪里答得了他。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我有几事不明,为求弄清楚前因后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朝陆老爷拜了拜,连念几声:「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华阳摸出一个细长的铁匣,从里面取出两灶香,拿火石点燃了,煽出烟,搁在陆老爷鼻下,确定他吸进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华阳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攒了些力气,心无旁鹜地念了一段长咒,手掐法诀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过了许久,黑暗里才隐隐透出一线光。
华阳知道自己入了陆老爷的往事,越发收敛心神,人如穿行于山洞之间,离洞口越近,光线越亮,一片刺目白光过后,渐渐出现了繁花飘落的小院,花树下站着一个白面团似的男孩,正拿着竹竿黏蝉。
华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眼睛再也挪不开,心想:这不是当年的陆青川嘛。
他正想着,视野已慢慢晃动起来,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陆小公子听见声音,转过头,冲这边叫了一声:「爹。」
华阳笑得眉眼弯弯,在心里连唤了几遍:乖儿子。
小陆青川拖着竹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水上落了飞花:「我娘呢?」
搭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陆小公子拿着竹竿,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才说:「娘什么时候才好?」
那声音说:「你往外面走,看谁可怜,就分些银两给他。多积德,做善事,迟早有一天会好。」
华阳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陆小公子听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干虬结的老树上,风起微澜,吹下一阵落花。
华阳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陆小公子在金陵救济的第几位可怜人,四周景致又变了,那是陆府后院的一堵院墙,墙上搭着一架长梯,旁边有人问:「老爷,不过去看看?」
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陆青川坐在墙头问:「小耗子,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墙那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阳听了,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皱着眉头骂:别听他瞎说,被狗咬的,你说疼不疼。
小陆青川问:「摔跤怎么衣服也摔烂了?」
墙那头说:「早上还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坏我一件衣服,我打断他一条腿。」
华阳揉着鼻子,脸上闷闷不乐的:被狗咬也就算了,还是被你家的狗。
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陆小公子又问:「我不是告诉你,东墙有个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过来,我屋里有香茶有点心。」
墙那头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说来就来的,世道不太平,东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
华阳冷笑了几声:谁说我没来,东墙是有个洞,还是个狗洞。我刚钻进去一个脑袋,就撞见四、五条恶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条街。
他远远看着两个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恶气难消,明知陆老爷听不见,还冲他连骂几声:老爷子,看够了吧。你再想想别的。
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色才渐渐变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华阳想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究竟是谁,可拧了半天脖子,还是白费力气。
「爹。」
那人一说话,华阳心里透亮,心道:又是陆青川。
陆小公子掂着脚,替陆老爷捶着背,低声说:「爹,我想要个书僮。」
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
华阳听了一会,仍是云里雾里,心想:这说的是谁?
男人应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
陆小公子欢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两位美貌妇人,一名满头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陆青川看了,仰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顾姨娘。」
男人侧着脸,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华阳跟着看过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说不出的熟悉,正搜肠刮肚,忽然听见陆青川唤:「娘。」
华阳怔了半天,忽然打了个哆嗦。陆老爷这十几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转得应接不暇。
他看见陆老爷把窗户推开,陆青川从窗前跑过,攀着长梯爬上了墙,冲墙那边喊:「小耗子,我这有个肥缺。以后我吃什么穿什么,都少不了你一份,我们一块念书,睡一个被窝。」
墙那边说:「你这是俗人的富贵,前几天有个老道士跟我说,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爷欠了我,这辈子让我生一身仙人骨,将来要喝琼浆玉液,享长生不老。」
陆青川愣了愣,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懒,我瞒着别人帮你把活都干了。」
墙那头静了好半天,才笑起来:「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会就走。老道士说我天生要入道门,只要能看破,以后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
陆青川似乎应了一声,背影却孤单寂寥。
等墙外的人去远了,他还趴在梯子上,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第三章
华阳只觉脑袋隐隐作痛,有满心的苦,全说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里哗哗地下起雨来,直下得昼夜颠倒,黑白不分。
陆老爷一手卷着马鞭,一手拎着陆小公子的后领,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错。」
华阳听见陆青川的声音:「我没有错。」
陆老爷一甩手,就把陆青川推进雨里:「跪下。」
他见陆青川仍站着,手一挥,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
华阳吓得惶急起来,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干什么!
陆青川用手挡了挡,不吭一声。陆老爷见他冥顽不灵,猛挥几鞭,又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华阳气得脸色青白,看见鞭梢又抽下来,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才记起这一挡,原来己经晚了十几年。
小陆青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雨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错。你要纳妾,是你的事,何必当着我娘的面吹嘘卖弄。」
陆老爷怒气攻心,下手再不留余地。几鞭下来,陆小公子皮开肉绽。华阳只觉得自己也挨了打,陆青川的声音就是鞭子,他说一句话,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颤。
陆青川轻声说:「我娘病了。」
陆老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陆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华阳听得两眼发涩,想上前搀扶一把,中间却隔着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经停了,天阴沉着,堂屋里摆开好大一桌宴席,陆老爷端坐正中。
华阳四处打量,也没看见陆青川。等饭吃到一半,才远远望见一个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着什么大步进了堂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牌位。
华阳正要定睛细瞧上面的姓氏名讳,忽然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重拳猛击了一下心口,人也跟着倒向一旁。
等华阳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趴在床褥上,两条腿已经跪得发麻。陆青川站在一旁,把卧房里插着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颜色极黑,不见半点笑意。
华阳撑着地,想自己爬起来:「青川,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
陆青川伸过来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按在他后颈上,声音几不可闻:「你看到什么?」
华阳反握住陆青川的手,那人刚要去挣,就听见华阳痛苦地咳了两声,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体内的血都呕了出来。
陆青川躲避不及,半边衣袍都被染得斑斑点点。
华阳怕吓着他,连忙拿手掩住嘴,背过身去,一面咳一面干笑:「青川,术法反噬,不要紧的。」
陆青川用手捂着被他的血溅到的地方,似乎受着剧痛,脸色铁青,许久,才说了句:「逞什么强。」
他看华阳咳得难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还来不及细看,就不见了。
等华阳缓过气来,只听陆青川低声道:「我背道长回房休息。」
华阳正用袖口擦脸,骤闻这一句,慌得连连摆手。陆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迹,心情无由来一阵烦闷,突然沉下脸:「上来。」
华阳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陆青川背着他,走出十余步,华阳才渐渐回过神来,压抑着咳嗽声,凑到陆青川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青川,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家闹事的女鬼不是柳娘?」
这句话大出陆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着华阳走入花径:「怎么说?」
华阳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不禁有些泄气:「我原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刚才去老爷子梦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对老情人刻薄,对几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陆府,一定听那女鬼唱过,都是些青春已老、新人旧人的。」
陆青川微微侧过脸,就看见华阳也在看他。原本还在懊恼又被这人的血给……但看见华阳赔着小心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装作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轻貌美。」
华阳见他肯开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视线却躲闪起来。头顶花枝一树压得比一树低,擦着华阳的头过去,花瓣都落在双肩,许久才听华阳续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刚进门不久的人,伤什么韶华。」
陆青川背着他从花径出去,抄近路折向华阳暂住的小院:「道长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一点?」
华阳认真点了点头:「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陆青川随口应了一声:「哦?」
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床角。」
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
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
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
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
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