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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华阳怕他,倒不是因为什么晚辈长辈,而是这位师兄掌着清规戒律,只要见了面,总少不了挨一顿竹板。
庭院中鸟语婉转,远远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华阳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是一副秋水不染尘的冷面孔,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师兄,是不是我又捅了什么篓子?」
华紫渊看了他半天,忽然嗤了一声:「一身狐臊味。」
华阳低头闻了闻,没嗅出什么狐臊味,反倒有一股温软的香气,有点像陆青川身上熏的香。
华紫渊见他仍是满脸痴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轻声喝道:「华阳听命。」
华阳脚下一软,连忙把双手高举过头顶,不敢怠慢地喊了一句:「弟子华阳领命!」
华紫渊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递过笺书;「相隔数日,不见你半点长进。」
华阳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胡乱领命,讪讪地笑了一阵,把信笺拆开。
华紫渊负着手,倚着疏窗花影,微微垂着眼睑,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于华阳却像是天塌地陷。
他嘿嘿笑了两声:「紫渊师兄,你们都胡涂了。我和青川是青梅竹马,刀口滚肉的交情,我认得他。」
华紫渊斥道:「你的风水罗盘呢?」
华阳挠了挠头:「出师不利,一进门就裂了口。」
华紫渊又问:「我替你画的几道护命符呢,用光了?」
华阳仍是笑:「用光了,连坐骑也不见了。」
华紫渊冷哼了一声:「斩妖剑也丢了吧。」
华阳笑眯了眼睛:「这个在,这个好好的。」他正要去取的时候,才发现那把长剑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只记得陆青川替他敷药——
华紫渊绕到华阳身后,在他膝弯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跪下。」
华阳跪得老老实实的,仰着头傻笑:「紫渊师兄,再替我画几道符吧。」
华紫渊一挑眉,轻声说:「你还是不信。」
华阳笑说:「当然不信。说什么青川死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华紫渊又在他膝弯上补了一脚:「陆青川是死了。那只老狐道行高深,又有意与你结交,一时看不出情有可原,可如果一世执迷不悟……」
华阳眼睛里又惊又惧,嘴上还在笑:「青川没死,我认得他。他整天趾高气扬的,喜欢卖弄,嘴上又不饶人。」
华紫渊低声说:「他死了。狐妖没了皮,一路往西,急着要借人的皮囊。」
华阳从地上挣起来,急得面红耳赤:「他喜欢欺负人,可本性不坏,这就是青川!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老样子。」
华紫渊正要在他膝上踹第三下,华阳一把抓着他的手:「紫渊师兄,你别骗我了,我怕得厉害。」
华紫渊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他与你约在几时?」
华阳侧过脑袋,有些不想说。
华紫渊又催了一次:「小师弟。」
华阳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就在今晚,月上中天的时候。」
华紫渊轻声说:「月上中天的时候,我让你看看牠的原形。」
第四章
华阳赴约的时候,远远地望见陆青川在赏月。
那人坐在栏杆上,手中还握着一把大肚细嘴的酒壶,亭边一池碧水,波心中月影正圆,耳边尽是锦鲤翻转的水声。
石桌上摆着两、三碟蜜饯果脯,酒还半温,几片飞花落在碟中。
风一起,就闻到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陆青川听见脚步声,侧过头,冲华阳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华阳走在石头路上,像是步步都踩在刀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陆青川看得哧哧笑了几声,催促道:「道长怎么了?」
华阳远远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绸布包裹,红着眼睛,不像是赴约,倒像是寻仇:「我这次来,是有话要问你。」
陆青川脸上笑意未减,眯着眼睛等他说下去。
华阳深吸了一口气,颤着手,把手中的绸布包裹一层层解开,直到露出木牌一角,才低声问;「你见过这个吗?」
陆青川莞尔道:「道长不揭开布,我怎么猜得出来?」
华阳怔然看了他许久,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连嘴唇也有些发抖,伸手慢慢地把绸布揭开,露出一块牌位,只见正中亡者名讳写道;故显妣陆王氏孺人之灵位。
陆青川眸色一变,人却装作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我娘的牌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华阳颤声笑道:「从祠堂里翻出来的。许久无人上香打扫,都是灰。」
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心里咯一下,只有嘴上还答得温文:「有劳道长了。」
华阳看着他,原本就微微发红的眼眶已是通红一片,干巴巴地顶撞了一句:「不客气,我为青川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陆青川听得眉头大皱,哼了一声,手中美酒都有些变了味道,一时分不出是因为华阳,还是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陆青川——以乎有哪里不妥,不过比起这个,这道士的态度更让他心生不快。
华阳双手发着抖,在牌位上摩挲了一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
「我听你的话,去查年初到三月有谁死了,就找到了这个牌位。原来死的是……陆夫人。」
陆青川心中仍是有些块垒,随口应了一声:「不错。」
华阳惨笑了一声;「原来我先前猜的都对了,那女鬼不是柳娘,而是青川的娘,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陆青川沉着脸,好不容易才把刚才莫名生出的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用不着谢我。」
华阳的动作一僵,脸上的悲愤之色却只增不减:「只是我有几件事情不明白,还想问问青川你……」说到最后三个字,竟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青川眯着眼睛睥了他一眼,只听华阳一字一字地问;「我在陆老爷梦里,见过青川珍而重之、双手捧着这牌位。才隔了几个月,为什么牌位会积灰?」
陆青川忖度片刻,一面想着该如何化解,一面挤出笑意,温声道:「道长,陆府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许多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从早忙到晚不得片刻闲暇,你还要向我问罪?」
华阳低低笑了:「那为什么会不认得母亲的灵位,莫非也是忙忘了?」
陆青川脸色阴鸷,原本约在亭中,是为了替这人续补功体,一片好心,却被人泼了冷水,还咄咄逼人,尽说些什么牌位不牌位的,不禁沉声道:「你要问的只有这些?」
华阳低着头,轻轻笑了几声:「你还想我问什么,问你为什么灭了我那炷香?为什么陆老爷昏迷不醒,陆夫人和四房妾室死的死、埋的埋,只有你安然无恙?不是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吗?」
陆青川面露不悦,一拂袖,从栏杆上站了起来。
他今夜没有束冠,只在脑后松松地系了一条发带,夜风一吹,长发扬起,眼底终于露出些急躁:「道长。」
华阳不进反退,声音越说越大:「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安然无恙?因为陆家的人和青川朝夕相对,你怕他们识破吗?」
陆青川朗声道:「华阳道长!」
华阳用右手挡着眼睛,像是觉得好笑,渐渐大笑出声:「我居然会把你,当成青川……」
陆青川骤然一愣,莫须有的污名,他一向不屑于辩解,只是这次,却突然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至于被戳破身分,明明不过是迟早的事,之前只嫌太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却有些郁郁难平……
他正想辩解,就听见半空中有人喝道:「玉帝有敕,扫荡九州岛!若有不顺,缚下五岳!」
话音刚落,六道火柱破土而出,把整座凉亭都罩在火光之中。
华阳红着眼睛,冲陆青川狠狠地呸了一声:「你这妖怪!」
陆青川愣在那里,片刻过后,顺着他的话头,又默默咀嚼了一遍:「你说……我是妖。」
亭中火星缭绕,满眼都是猩红的颜色,熊熊火光之外,一道清冷如水的剑光横亘在天幕上。
「是谁跟你说的?」陆青川眯着眼睛,眼里倒映着暗红色的火海:「他?」
华紫渊乘着剑,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地望着脚下。
陆青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华阳,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过来。」
华阳被他慑人心智的眼睛盯着,不见驯服,反而声嘶力竭地骂起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陆青川笑得有几分认真:「在陆家血案上,我没有骗过你。」
说话之间,六角凉亭外的火势更盛,满园芳菲顿成修罗道场。陆青川困在亭中,见华阳丝毫不信、满脸怒容更盛,心底一瞬之间真有几分恨得牙关紧咬,表面仍装得不动声色:「华阳,你心里怕我。」
华阳怒极反笑:「我顶天立地,不像你心中有鬼,我怕什么!」
陆青川嗤了一声,人站在冲天火光里,袖袍翻卷,眉宇之间除了凛然华贵,更有一股逼人的桀骜。
「你不怕我,便不会把所有想不通的血案,都看成是我做的。」
华阳颤声说:「你还想狡辩?」他心神大悲大恸之际,一股血气上涌,说话反而流畅起来:「不错,陆夫人一听我提起柳娘就动手,以她的反应来看,夫人生前确有可能是被柳娘害死的。」
他说着,死死瞪着陆青川:「然而你逃出白云观、为隐蔽行踪、吸尽青川三魂七魄,借体成形,害陆老爷昏迷不醒、柳娘亡故、几房姨娘香消玉陨!你敢说这些血债,都与你全无瓜葛?」
陆青川轻声道:「其一,顾姨娘死的时候,我和谁在一块,正在为谁上药?」
「是为……」华阳倒吸一口冷气,竟是愣在那里,许久才结结巴巴道:「谁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术!」
陆青川嗤笑起来:「其二,你和陆夫人斗过法吗?」
华阳有了底气,高声道:「自然斗过!我来的第一天,就和她拼了个你死我活,身上还挂了彩。」
陆青川又问:「能让道长见红挂彩,岂不是要有几分斤两?」
「自然……」华阳刚接过口,就害怕起像刚才那样落入他话里的圈套:「你究竟要问什么?」
华紫渊在半空嗤笑了一声:「邪魔外道,枉费唇舌。华阳,你还不动手?」
陆青川不怒反笑,六条火龙盘踞在亭外铜柱上,只烧得漫天血染:「小道长,既然陆夫人厉害,为什么凶手每次动手她都在场,却救不下一个人来?她为什么不和杀人凶手拼个你死我活?」
这句话落在华阳耳中,倒像是轰轰的雷鸣。华阳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问:「她和我都斗过,为什么不和凶手拼出个死活?」
陆青川看着他,放柔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
华阳脑中一阵空白,顾不上想,先愣愣地跟着念了一遍:「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她才对凶手屡屡回避……」他说着,猛地摇了摇头:「不对。你刚才说,至亲……」
陆青川笑了笑:「我方才说,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譬如陆老爷,譬如陆青川。」
华阳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骂出一句:「你胡说!」
陆青川和颜悦色地看着他:「我猜,你一定在想,青川已经死了,陆老爷又是废人一个。」
华阳想说的被他先讲了一步,只能喘着粗气。
陆青川扬眉笑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说着,手指轻叩着雕栏,仍像漫步闲庭一般,笑盈盈赏着这一场盛世烟火:「不错,我是妖。被人剥了皮、剜出内丹的妖。」
华阳听了,呆立半晌。
华紫渊在半空冷眼旁观,见火势忽然一窒,当即喝道:「华阳,退后几步。」
陆青川轻声笑着:「避什么。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