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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听了,呆立半晌。
华紫渊在半空冷眼旁观,见火势忽然一窒,当即喝道:「华阳,退后几步。」
陆青川轻声笑着:「避什么。我是虎落平阳,没了爪牙……」
他越是这样说,火势就越是稀微。六条火龙被困方圆,火柱之间,隐隐露出一线生机。
华紫渊冷哼一声,手掐法诀:「玉清始青,真符告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
顷刻之间焰舌又活了过来。随着这一声喝令,云层血染,电光隐现,如龙行沧海,自有一番睥睨威慑之力。
陆青川眯着眼睛,看着满天雷云,轻声说:「孰是孰非,小道长,我要你看个明白。」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从空中劈下,打在芳草萋萋的坡地上。陌上似锦繁花,被天雷烧成旱土。
华阳浑浑噩噩之中,见了这等天火滔滔,造化之威,又是一阵心悸。
还未回过神,第二道天雷轰鸣而下,雷生风,风生火,劫火如潮,有泱泱之势,几可斩断万象。陆青川站在亭中,衣袡翻飞,恍如浴火修罗。
眼看天雷劈落,那人忽然张嘴,吐出一股赤红色的妖气,被风一吹,化作一朵华盖大小的牡丹,花上又生出无数枝蔓,藤叶相缠,再结出一朵更为硕大的花苞,于红莲火海上缓缓绽放,正好接住那道天雷。
雷火被妖气一阻,像是银瓶乍碎,在半空中进射开来。刹那间云斜天倾,火星四溅,落地即燃。
华紫渊袖袍翻滚,食指往下一指,喝道:「破!」那朵开得妖异的牡丹被打得枝残叶落。
华阳颤声说:「紫渊师兄,府里还有人!」
整座陆府已经陷在火海里,华阳连叫两回,华紫渊仍是毫不动容,只说:「生死之数,自有因果。」
华阳喃喃接了一句:「我就去看看陆老爷。」
他正要走,忽然被一根结着花苞的枝条绊了一跤。那根枝条牢牢缠在他脚腕上,华阳扯了几下,枝条却纹丝不动。
陆青川嘴角含笑,笑意却未落在眼底:「小道长,你安心看戏便是。」他五指轻轻收拢,那条花枝又在华阳脚上缠了几圈。
华紫渊微蹙眉头,从长剑上一跃而下,踩着飞檐翘角,那柄长剑光芒大盛,化作纷纷剑影。
几乎是同时,其余三道天雷轰然而至。
府里的家丁仆妇,原本在担水救火,煌煌天雷一落,把他们吓得挟起细软往府外逃去。一时间树倒猢狲散,雕栏画栋都付之一炬。
眼看着陆老爷住的养心斋被火舌吞噬,天忽然暗了下来,冷风阵阵像是刮骨钢刀,风里传来凄凄的歌声。
青春已老,
红豆未抛;
昨日遥遥,
今日渺渺。
华阳像是坠在梦魔里,一半是热气蒸腾的火场,一半是阴气袭人的鬼城。打斗声隔着千山万山,只听见女人的啼哭一声声逼近,片刻工夫就近在眼前。
华阳再一次看见这张满脸血污的脸,心里像是开了调料铺子,酸咸苦辣,独独没有甜。
离得近了,才发现女鬼生得和陆青川有五分相像,眉梢眼角气韵内敛,细细看时才看得出秋水氤氲流光那一转。
华阳一时恍惚,仿佛见到了死去的陆公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一个劲地说:「青川,我来晚了。」
那妇人恍如未闻,她身上除了熏人欲呕的腐臭,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花容月貌,到头来不过是红粉髑髅。这道猩红的影子一步不停,血染的裙裾,慢慢地从华阳身上穿过去。
华阳打了个寒颤,突然惨叫起来,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统统涌进脑海,惹得眼泪夺眶而出。
华紫渊嗤了一声,正要出手,就看见华阳猝然静下来,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远远的,女鬼已经进了养心斋。门前两幅金匾被烧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中间露出漆黑的门洞。这妇人流着清泪,被烈火烧着,步履匆匆。堂中那座佛龛正对着大门,观音坐像宝相庄严,满目都是刺眼的佛光。
她忽然踟蹰起来,眼睛里渐渐地全是血泪:「老爷,老爷。」
她流着泪,从佛前走过去,每走一步,就变一分模样,等到了床前,把帐子挂到左右的床钩上,已是温婉淑静、头绾兰钗、脸上薄薄抹着脂粉的旧时容貌。
陆老爷还卧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这妇人执了他的手,才忽然舒展了眉头。
妇人呜呜地哭着,只说:「我也只能帮你这几回了。从前你总到陇上来听我唱曲,之后结为夫妻,十几年了,虽然彼此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情意。」
她轻轻扯了扯那人的手:「老爷,我们走吧。」
不知怎么,陆老爷在睡梦中,一点点露了笑。他闭着眼睛,慢慢翻身坐起来,摸索着穿了长靴,随这妇人一道朝门外走去。
这一对夫妻,一个满脸的血泪,一个却笑意盈盈,两人手牵着手,摇摇晃晃地从火场里走出来。
华阳仍在扯那条缠脚的花枝,直扯得满手血痕,看见他们出来,先是咧嘴要笑,渐渐地笑不出来。
一座偌大的陆府,坍塌声此起彼伏。这妇人牵着陆老爷的手,自从被佛光照过,身影就淡淡的,眼看要灰飞烟灭了,嘴里还在呢喃:「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情意,既然如此,又何苦。老爷,你往后一个人……」
院子里的鬼气忽然散了,只剩下满眼火光。
陆老爷脸上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他闭着眼睛,做着梦,满脸的笑,浑然不知身边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走了。
华阳看着他枯瘦如柴的身影,想起他梦里梦外的炎凉,忍不住眼眶一红,猛地惨笑起来:「你要我专心看的,就是这些?」
第五章
听见华阳破口大骂,陆青川侧着头,平心静气地说:「还只是皮毛。」
他正要说下去,华紫渊一声长啸,悬在半空的那柄长剑一化二,二化四,转瞬之间方圆十丈尽是纷纷剑影。华紫渊手掐太清诀,道袖一卷,诸天剑芒挟带风声落了下来。
陆青川听见亭外风声呼啸,这才把视线从华阳身上移开。他双手微抬,一身血染似的外袍登时被妖气鼓满,缓缓向上升去,像一把猩红宝盖,把整座凉亭团团罩住。
剑雨落在袍上,一如泥牛入海。
华紫渊见了,连说了三声「好」,脚在檐上一点,掠入剑阵之中,抓过阵心三尺青锋,再一招鹞子翻身,朝那件锦袍刺去。
陆青川披着素净的中衣,缓缓捏了个法诀,手腕一翻,暗红色的瞳眸随指尖一转,眼中杀机陡现。
好一件锦绣华袍,在半空暴长数十尺,把华紫渊裹进布里,慢慢绞紧,那柄长剑从空中跌落,当地一声,斜斜插进池边石缝。
华阳吃了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只听华紫渊一声断喝,红袍应声爆裂,碎布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血雨。
陆青川眯着眼睛,左手虚握成拳,轻轻一扯,那条缠在华阳脚上的花枝一下子活了过来,拽着华阳向凉亭挪去。
华阳脸色惨白,胡乱扑腾起来,在地上一拖,蹭了满身的灰。
陆青川阴沉不定地看着他,轻声说:「我其实待你不薄,你从前那样对我,我都未曾计较。」
华阳破口大骂:「龟儿子,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抠你眼珠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刚骂了两、三句,就被扯到亭前。华阳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两只手死死扒住亭前石阶。
华紫渊轻嗤了一声,一跃而下,几步上前,揪住了华阳的后领。陆青川眼中红光一闪,那束花枝陡然一绕,连华阳的手腕一起牢牢缠紧。
华阳闷笑了两声:「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招式,尽管使出来!」
陆青川淡淡地落下一句:「冥顽不灵。」
华阳猛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着:「我过去是冥顽不灵,可我现在擦亮眼了!」
陆青川轻声说:「华阳,你看,陆老爷醒了。」
华阳惊疑不定,那几条花枝忽地一抖,把华阳提起来,倒挂在亭前。
颠倒的视野里,原本呆站在院中的陆老爷,果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在日头下晃了晃,好一会,一双浑浊的眼睛才迟疑地看向这边:「两位道长是?」
陆青川悠然道:「这两位是白云观的道长。」
陆老爷喉咙里谑谑有声,半天才说:「是了,我给白云观的人写过信。」
华阳倒悬在半空,血气不畅,只听见陆青川从容不迫地引着那人说话:「陆庄主,两位道长听闻陆家出了命案,特来助你除妖。」
陆老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除妖?我先前也以为是妖,后来才知道是人。两位道长请回吧!」
华紫渊看了华阳一眼,见他面白如纸,嗤道:「华阳,久病之人胡言乱语,你也信。」
陆青川倒像是意料之中,朗声说:「人?看来庄主知道真凶是谁了。容在下一猜,莫非,是柳娘?」
「不是。」
「是许姨娘?」
陆老爷连连摆手:「也不是。」
陆青川轻声笑说:「定是顾姨娘了。」
陆老爷咧嘴一笑:「都不是,她们都死了。」
华阳如同站在冰天雪地里,心里怕得厉害,只喊着:「妖怪,你又想骗人了,你骗不了我……」
陆青川镇定自若:「道长,你瞧,陆老爷虽然中了毒,却不是总在昏睡。」
陆老爷在院里踱着步,连一生的心血着了火,他也视而不见。突然,他看见插在石缝里的那柄长剑,兴致勃勃地跑上前去,拔出宝剑,乱劈乱舞起来。
「杀!杀!杀光你们!」陆老爷一边劈,一边发出似哭似笑的喊声:「夫人!你回来!夫人!我替你报仇了!」
华阳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冷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彻骨的寒意。
陆青川绕过亭中满地狼藉,把酒壶往湖心一抛,看着水心溅起涟漪,轻声道:「陆夫人之死,是和柳娘有关。」
他顿了一顿,把冷嘲都写在眉梢:「不,何止是柳娘,你想想陆老爷方才的话。府里这几房姨娘,都与命案脱不了干系。这些女人,平日里满口知交密友情意相投,一争风吃醋起来,个个不遑多让。然而陆夫人一去,这几房姨娘免不了得罪两个人。」
华阳被吊在半空,呆了片刻,才几不可闻地接下话头:「陆老爷,还有青川。」
他想着陆老庄主拿着长剑乱砍的样子,忽然放声大笑,人却像是快哭了出来:「忙了这么久,原来是陆老爷为妻寻仇,杀了几位姨娘。」
他笑得双肩微微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难怪陆府戒备如此森严,仍接连闹出命案!杀人人杀,果真如此,一大家子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家破人亡,谁会去防他。」
陆青川眼里妖光大盛,嘴角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偏偏眉目温文清俊如画。他负着手,踱了几步,有那么几瞬,他的脸隐在亭柱后,只看见乱发卷在风里,唯有那道灼热的视线,仍是片刻不停,居高临下一如猛虎搏兔。
「你何必急着为那人脱罪,」陆青川轻笑起来:「凶手可不单是陆老爷一个人。你忘了,陆老爷身上的毒又是谁下的?他总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下毒。」
华阳被花枝缚着双手双脚,呆呆看着他,良久才问:「什么意思?难道还有第二个凶手?谁会给陆老爷下毒?」
陆青川嗤笑起来,一字一字地说:「道长难道忘了,他,恨陆老爷。」陆青川把那一个「他」字念得极重。
可华阳仍未听懂,干笑了两声:「你说,谁恨谁?」他有心要逃,但被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妖瞳盯着,却成了砧上的鱼肉。
陆青川轻笑着说:「陆青川恨他父亲。」
华阳望望亭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