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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将军再也不敢踏上阁楼一步。
直到六年后的一个早晨,将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院子里他种的那棵相思树结满了红红的相思豆。一个穿紫衣裳的女人站在满树的相思里朝她浅浅地笑,她打着那把他见过的红纸伞,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请你替我打开阁楼的门,好吗?”她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一夜他在阁楼上听过的,轻柔细切,软玉香醇:“我要看看我的房间,好吗?”
“我去过商州了,我找到伞郎了。”她依然细语浅笑:“我有了伞郎的孩子,你看看,你看看,她长得多像伞郎呀!你看看,你看看,她多漂亮,多美……”
这一天,将军打开了那扇门。
这一天,将军的儿子六岁,
这一天,将军的盲妻重见光明。
这一天,将军比任何时候都迷茫。
他有点想不起来这神思恍惚的六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所有的一切。
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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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
你有没有见过相思树
这样的一棵相思树
从寒夜的心坎里长出
在芳香的梦境中倒下
你肯定没有见过相思树
那样的一棵相思树
在滚烫的眼眸中倒下了
从冰湿的啜泣中站起来
你再也见不到相思树了
无论什么样的相思树
那条苦苦的根已掘地而起
那颗红红的豆已咽进肚里
只是只是那眼泪
数次浇灌过相思的眼泪
只是只是那心
曾经孕育过红豆的那颗心
依然滴血
还在憔悴
1.眼儿媚
这是一双有着黑鱼和红鱼的游动,有着墨晶一样的瞳仁,有着天鹅绒一般的长睫毛的眼睛。他常常隔了长长久久的寂寞和无言的幽怨,有意无意地向阁楼上张望,像极了他的父亲。
他是那个深情似海的将军的儿子。
阳子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藏在他母亲娇蕊凸起的肚皮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出来。在他出生的时候,阳子离开了这座小楼,后来她去了商州,如今她回来了,他该有六岁了吧?
这一刻的他,正踮起脚跟,一步一步用脚尖走上阳子的楼梯,瞪大眼睛望着她:“你就是新来的姑姑吗?”
“姑姑?!”阳子愣了一下,笑了:“你是谁呀?”
“我——叫——钟——望——尘——”男孩说,一字一板的声音,咬字非常清晰,阳子听来却有一触即发的隐痛,她甚至弄不清楚这样的隐痛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好像只是这个名字里所蕴涵的莫名忧伤,还有绝望。钟望尘——望尘,望尘?!这样的名字她一定听说过,见到过——在哪里?在哪里?
忽然想起幼年时就反复咀嚼在心里的那首《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望断红尘,望断红尘,不就是望尘吗?这首出现在商州伞店每一把红纸伞上的句子,阳子自觉是隐了无限的玄机和莫名的心事的,却不知道还隐藏了这个小男孩的名字,这简直就是她给他起的嘛!阳子用手刮着小男孩的鼻子:“钟望尘,这是我为自己的儿子起的名字吗,怎么让你给偷了去?好没羞呀你!”
钟望尘也笑了:“可你并没有儿子呀?你只有这么一个爱哭的小妞妞!”他说着就俯下身去,趴在窗边的摇篮上,挤眉弄眼地对着熟睡的小妞妞耍鬼脸。小妞妞快三个月了,终日哭个不停,这会儿,她好像变乖了,不哭也不闹。阳子想起几天前娇蕊主动招呼她时说的一句话:“刚生下来的小人儿都是哭长,哭长,一边哭,一边长,过足百日就不哭了,只知道长了。”现在,她的孩子也快百日了,可能也该变乖了。
小男孩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摇篮里的妞妞看,半晌才说:“她真漂亮。”
阳子忍俊不禁:“臭小子,小人精呀你?才多大一点点就知道夸女孩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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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做“臭小子”的咬了咬嘴唇:“你舍得让她给我做花媳妇么?”
“舍得!”阳子笑着用手去戳那“小女婿”的额头:“你就乖乖地等她长大,让你娘准备了好聘礼,抬着八抬大轿挑吉日来接你的新娘子吧!”
六岁的孩子是听不懂大人的玩笑话的,他马上乐得欢蹦乱跳,张牙舞爪,大喊大叫:“要接新娘子喽!要当小女婿喽!要娶花媳妇喽!”
他的声音太大了,一直嚷嚷,引得楼下的下人和婆子都伸直了脖子朝楼上看。
接着,就听到下人传话来,说让少爷下楼用饭。
钟望尘走了,噘着嘴,落落寞寞的表情,极不情愿的样子。快要走下楼梯了,又折转回身,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认真地审视着阳子:“你不会骗我吧?”
阳子快人快语:“不会!”
“但是娘会反对的。”他说:“娘说你是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的,说小妞妞是妖怪,是偷来的小野种。”
阳子笑了笑,没有说话,也不甚生气。女人的碎言碎语是永远也说不完的,阳子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会是什么。狐狸精,妖怪,无论多么难听的话她都必须学会面对。
阳子转过头,下意识地望着阁楼的壁和屋顶。阳光静静地照着,空气中有许多微尘在浮游,楼梯口的天窗上,五彩镶花的玻璃还是多年以前的模样;那种浮光掠影的投射还是多年以前的眩目和灿烂;西窗上光影交叠的幻影也一如从前,只是心境早已不是年少时的孤僻乖张。六年了,六年的时光是一部内容繁复的大书,记载了太多的感受和故事。阳子的心里装满了别人的,也装满了自己的。现在,当她静静地看着钟望尘那双充满忧虑与担忧的大眼睛,面对一个孩子的声声追问,她依然能不温不火,能充满自信地回应他心里的千惑万惑,惶然不安。
“你真的是狐狸精吗?”钟望尘执着地问:“还有妞妞,小妞妞。”他用眼睛一遍遍地扫射着摇篮和摇篮里粉红色的肉团团:“她是小妖怪吗?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阳子静静地笑了,望着他:“你说呢?”
钟望尘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羞怯地一笑:“这样的狐狸精,我喜欢。”
“还有她。”钟望尘停顿了一下:“我喜欢小妞妞,小妖怪!小妖怪!”
楼下,刘嫂又在呼喊,直着嗓子:“少爷,少爷!”
钟望尘并不着急:“娘今天去医院很晚才回来呢,我不怕她,烂嘴烂舌头的刘嫂。”
说完,干脆又走了回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姑姑,你见过红纸伞吗?”
阳子一愣。
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被谁戳穿了心里的马蜂窝,尖利的蜂刺一根一根扎在心窝子里,流不出血来,但是肿胀得难受,好疼啊!
“你知道院子里的那棵紫薇树吗?”钟望尘还在问:“刘嫂她们总说,是一把红纸伞和紫薇花刺瞎了娘的一双眼睛,她们还说这些跟你有关,是这样吗?讲给我听听,姑姑,我要听嘛,姑姑姑姑姑姑……”
阳子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里恍惚得半晌也回不过神来。她想起了商州的伞店里,那些关于万年青关于满庭芳关于玉蝴蝶关于蝶恋花的传说。当初,当伞郎和桑眉对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她是半信半疑的,并且最不相信雨蔷瞎眼复明又瞎眼的事实,总以为那只是心里作祟,是心眼的自封自闭,或者是夜盲症或者别的眼疾?岂料这些,竟然在娇蕊的身上重演再现,而且与阳子自己有关?究竟,这是怎样的灾难与劫数?究竟在娇蕊和雨蔷和阳子自己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与宿怨?为什么人会那么脆弱?脆弱到不堪一草一木一物一事的侵袭?
阳子的眼前又闪现出六年前的情景,那个举止高贵气质雍容的娇蕊,那身金丝绒的旗袍,那高绾成富贵髻的发式,虽然即将临盆,挺着硕大无比的一个肚子,但那逼人的气度,走出豪华轿车犹如走出戏文里皇娘娘湘帘绣帐的车辇。后来,她又以皇娘娘的步态朝她走来,却突然一个踉跄,脚底下乱了方寸。再后来,她就被下人们搀扶着走过院子,眼泪流得像河。阳子无从想像那一刻的娇蕊,就那样变做盲眼——她是否也像可怜的雨蔷,心中充盈着无法感知的恐惧和难以隐忍的心殇。
阳子早在从商州归来时就知道这个娇蕊和伞店传说中的小桃红其实就是一个人,以前只听见伞郎和桑眉说过,娇蕊是随了一个将军出了商州的,却原来他们是到了大连,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阳子又想起她从商州回来,抱着女儿重回小楼的情景。
当她踏进熟悉的小院时,她惊诧于曾经盛放过紫薇花的那一隅故地,现在挂满了满树的相思豆。阳子在相思树下徘徊许久,魂游神移思绪万千找不到自己,却在惊慌失措的瞬间看见了魂不守舍的将军。她听到门庭里重帘笼罩之中,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呼乱叫,听见好多人在忙乱,下人们惊喜交加:“太太醒过神了,太太醒过神了!太太睁眼了,太太能看见东西了!”一阵沉寂,像是经过了一场梦,门帘里传出悉悉梭梭的声响,一只瘦骨嶙峋的女人的手,颤颤巍巍地从帘子后面伸了出来,抖落出一袭雪白的纠结不清的东西在胳膊上,手臂上,细看竟是雪浸霜洗过的银丝缕缕——谁的头发?!
阳子是从那身颜色黯淡、破损不堪的双开岔的金丝绒旗袍上认出她是谁的。只是不明白,仅仅六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老了容颜,白了头发,变成“白毛女”来?
阳子看见她的眼睛在耀目的天光下泪流不止,就像干涸的泉眼里突然冒出了汨汨而流的润泽生命的泉水,像冬天最后一场霜雪融化了,像久旱的夏日降下甘霖,像春天里暴涨的桃花水,像秋天里泥泞的路边一条潺缓而流的涧溪。透过泪帘,她一眼就认出来阳子是谁,惨笑了一声,她说话了:“你还认识我吗?我就是娇蕊。”
阳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娇蕊这个名字和她独特的见面方式;却再也无从感知那句简短的问话之外潜在的内容和另一种层面上的思想。现在想起来;其实当时娇蕊最想说的首先是这样一句话:“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六年,你终于回来了!你给了我六年暗无天日的岁月,六年有黑没明的日子但你终于回来了……”谁知她只是凄切地一笑,只是柔弱无比地告诉阳子她就是娇蕊,好像只是告知阳子她的雪一样苍白的白发和美丽已逝的容颜。而阳子,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本能地,敏感地,竖起一身的防备,她说:“我是阳子,我回到我自己的家里了,这里原先长着紫薇的,这是我的家!”
那一天的阳子说完了那句话后,就径直走上了她的小楼。
她看见小楼上纤尘不染,一切如昨,窗户紧闭着,桌几上的书卷,绣架上的绣品,都是六年前的样子。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那样一次遥远而漫长的离别,好像她只是神思恍惚地做了一个梦。而在商州所经历的那一切,那些与伞郎与花娘在一起的日子,突然间显得缥缈迢远,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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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后来知道了小院里的将军和他的相思树,知道这六年中,就是他始终如一地保护并经管着她的阁楼,让她在终于归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