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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为情而殇的胡玉蝶比雨蔷更凄切地感知了这一切。
婚夜,玉蝶的冤魂游荡在喜窗外,清楚地看见了古玉龙用她所熟悉的姿势与新娘子颠銮倒凤,看见雨蔷羞怯地抚摩着古玉龙脖颈上的玉蝴蝶,问他:“什么物事,这么冰……冷?”古玉龙不经意地摘下玉蝴蝶塞在新娘手中:“是个不要紧的饰物,你喜欢就给你吧。”
是饰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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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只是个饰物吗?
胡玉蝶不忍看到人世间的无情无信,又悄然回到冷清的万年青底下。
而古玉龙是在第二天晨间才发现雨蔷眼睛有怪处,那双他为之惊喜狂爱整整一夜舍不得让它闭上的丹凤眼,怎么会有灰灰黑黑的云翳?
他从枕边拿出那枚昨夜摘下来送给新娘子的玉蝴蝶:“这是什么?”
雨蔷的声音平静如水:“万年青。”
古玉龙瞪圆了眼睛,看看玉蝴蝶,再看看他的美妇,美妇的丹凤眼:“你再看看,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依然是平静如水的声音:“万年青。”
那一棵万年青已长在雨蔷的眼睛里了。
长着万年青的眼睛是看不见郎君的。
原来是个瞎子?
她招夫入赘,他欣喜若狂。
原来她是个……瞎子?!
古玉龙觉得自己受到商家的捉弄。
他又想起胡玉蝶来,她的眼睛会笑,会哭,会说话,可是她已是冤魂。
古玉龙羞愤出走,再也不愿回到那间洞房。
白天照例在伞店作坊里忙活,夜里去睡原来的工棚。后来就专使负责外出采购,或者领着一帮伙计去湖北卖伞,一心一意经管着,整个心思都放在伞店。
雨蔷并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想再见到万年青的箭芒,还是不堪胡玉蝶的抱怨,或者是害了眼疾,总之,她再也看不见东西。
幸好一夜夫妻已令她珠胎暗结,她也总算有了一份寄托。
十个月后,雨蔷的呻唤惊动了左邻右舍,都说雨蔷要死了,苦命的瞎子呀,怎么就怀孕了?还是个横生的难产?这不要了瞎子的命嘛?
瞎子的雨蔷偏偏没有死。
瞎子的雨蔷在苦苦挣扎三天三夜后,于第四天早上生出一个八斤重的女婴,唤做嫣红。
胡玉蝶是自始至终地看见雨蔷尝尽痛苦,她好像看见娘亲当年是怎样生下自己,原来生命的到来是如此艰难,而消失却是那么容易。她举首向天,凄然长叹,从此远离雨蔷,不再纠缠。
雨蔷只觉得好轻松啊,有些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身体里逃逸而出,抽丝一般,四散而去;紧接着眼睛里猛一阵胀痛,眨巴眨巴,就有一股一股的眼泪屋檐吊线似的往下流,流出的都是黄颜色的水水,眼眶里却仿佛被那黄水水濯洗过似的,有着薄荷的清凉,有着透气的清爽,咦,好……了,能看见东西了。
4.满庭芳
嫣红在三岁时突然得了一个怪病,不吃不喝不喊不叫,死瞪着一双眼睛看人,人喊她却是呆的,好像魂儿飞到天上回不来了。雨蔷急坏了,请了神医巫婆和尚道士,嫣红依然像是死孩子,没有一点反应。
忽然有一天,她说话了,胡言乱语说要吃万年青的根。
雨蔷便真的拿了锄头去后院,只见万年青早已枯死,树根底下黑糊一片焦枯,刨了几下就看见了树根,也是黑糊糊一片焦枯。
雨蔷不知道这棵万年青就是被她的眼泪和胡玉蝶的鲜血淹死的,拣回了几条树跟,也拣回一只玉蝴蝶。
回到屋里雨蔷就拿出另一个和拣来的这一个仔细比较,看看有什么不同,看看是不是成双成对的冤家。
雨蔷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它们确是一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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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疑间,身后就有了响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进入内厢。
来不及寻问,倒听见病榻中的女儿郎声喊道:“爹!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雨蔷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西天,看那个俊郎的男人走进霞光四射的内厢。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剑眉星目,满脸风尘,她似乎从未见过他,又似乎知道他,他是谁?
男人扑通跪下,痛苦流涕:“原谅我吧,原谅我四年未归,诅咒我吧,女儿这么大了,我没尽到一天的责任。”
听出他的声音,就知道没有猜错,是他!
心里却平静如水:“起来吧,冤家!”雨蔷说:“你终究回来了,终究你心里还有着伞店,成日操持着也不嫌累,走州过县多辛苦,也没忘了回来看望我们母女。”没有一声苛责留难,款款地与丈夫拉话家常,仿佛那个负心人从来不曾弃离,而日子已经过到地老天荒了:“女儿叫嫣红——嫣红这名字你喜欢吗?”雨蔷想藏回去自己刚刚动过锄头刨过黑泥的手,样子有点窘,终于,又不窘了:“嫣红这孩子真怪,得了这好些日子的病,真是给人受魂儿呢,咋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咋一开口就能叫爹?咋就知道你是她爹?”雨蔷拿出刚才刨出来的东西:“噢,对了,挖万年青的根时,我拣回这玉蝴蝶,竟是跟你送我的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你说怪不怪?”
古玉龙微微一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见着内厢里霞光万道满庭芳菲,不由得被这奇异的景观慑住了。隔窗望出去,只见西天上一片粉云,绚丽无比,虽不知这一刻的天象是凶是吉,却有心把这妖娆的颜色永远留驻。
第二天就在院前院后种上桃树又种上杏树,题名为“桃园杏圃”。
可惜那桃杏的粉浪也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绽放。就想照着粉云的颜色调和染料,做那种粉云一般的红纸伞,粉云一般娟秀的丽人伞,以后,无论是雨雪天气,还是艳阳高照,都是满眼的粉云,粉云满眼。又想,还要让雨蔷再生一个粉云一样的女娃娃,咱家的娃娃一定要有粉嘟嘟的云模云样。那个叫嫣红的孩子妖气太重了,哪有三岁的孩子胡言乱语一开口就要吃万年青的根,哪有从未见过父亲却能认爹喊爹的道理,妖气太重了,妖气太重了!
雨蔷就像一个打入冷宫的妃子,心心念念于皇上恩典,时刻准备着被宠幸。
她是这样惊喜异常地接受了她的又一使命:她的第二个女儿粉云,就在这个夜里,长在她母亲的子宫里了。
粉云出生在第二年的阳春三月。
古玉龙就在这一天把商家伞店易名为古家伞店。
桃花正红,杏花正艳。
古家新生产的粉红色纸伞和粉云色丽人伞也在这一天摆上柜台。
雨蔷坐在阳光透射的窗前,温婉清丽,贤淑端庄,一点都不像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模样。
粉云的哭声石破天惊,理直气壮,是这一天最曼妙无比的歌唱。
粉云弯眉秀目粉嘟嘟的样子,惹得来宾们一片惊羡:谁见过这么轻轻松松不痛不痒就生出一团粉云的事情?谁见过这样心疼这样稀罕的粉团儿似的一疙瘩肉?
那一年的春天如同每一年的春天,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那一年的雨季如同每一年的雨季,天放停的时候总有灿烂的云天。
晴日午后,古玉龙一身锦绣端坐店堂。
有阳光照射进来,有婷婷的女子缓步走进。
暗处的他在抬眼间定格,一切虚化,只有那愈走愈近的可人儿清晰玲珑。
粉衣粉裙粉面粉色的粉云佳人,那是古玉龙想像中的女儿。
他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眼前出现的是十八年之后才能看到的情景,是谁把梦想中的佳人,送到他的面前?
古玉龙眼前的女子名叫娇蕊,是州城桃花班的红角儿。
她挑了一支淡粉的绣着绿芙蓉的丽人伞,一枚袁大头从她粉红色的掌心滚落,隔着柜台蹦下来,落在古玉龙玄色的厚底缎靴的鞋面上。
古玉龙拾起光洋,抬眼一望,对上了桃花丽人的一双桃花眼。
那枚袁大头从古玉龙的手指间重新滚落在那纤细柔长削如葱白的丽人手中,惯于调情的男子只需用手在那香汗淋淋的掌心轻轻拿捏,便是缔结了魂牵梦萦,欠下了风月情债。
一片冰凉,不尽虚脱。
古玉龙的剑眉星目化在那一片冰凉不尽虚脱之中,心里想着粉云,眼睛盯着娇蕊,魂儿早被勾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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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雨蔷,这一刻还沉醉在众人对她对她的云儿的交口称赞之中。
思想起临产前的那个早上,丈夫携着她在院子里的“桃园杏圃”里散步,多情多意的他几乎在每一棵花树上都刻下“天长地久”的小字。突然间,雨丝飘摇,落花飞絮,他跑回去给她拿伞,替她遮风避雨,他们在伞下执手相牵,情话绵绵。后来他提意把商家伞店的门庭改做古家,她连想都没想就欣然同意了,只要丈夫还是丈夫,郎君还是郎君,她又何必在乎所谓的名分与称谓?软玉温存的拥抱,甜言蜜语的陶醉,那一刻的她好满意啊,深感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谁料美梦未能维持太久,古玉龙又一次抛妻弃女,离家而去,一如新婚时的决绝薄情,没有留下一句话。
雨蔷泪洒成雨,几日几夜手握着两枚玉蝴蝶不眠不食,若不是老家人商子丹细心照料,她也必似当年的胡玉蝶一样,为情而殇,香消玉陨。
商子丹是伞店老祖宗从江南而来所留下的惟一干系,常年一身绿衣,绿得像万年青的叶子。雨蔷第一次见到他时,惊得跌落了手上的针线筐。
商子丹弯腰帮她捡东西,一根针一条线,不厌其烦,仿佛在做一件极神圣极重要的事情。雨蔷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断地小声道谢,声线低不可闻。商子丹却如听到圣语纶音似的虔诚恳切:“别谢,别谢,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从此,商子丹便找尽一切可以效劳的机会为雨蔷鞠躬尽瘁,大到伞店内外诸事照应,小至砌个花台垒个鸡窝,或者捎个针头线脑,无不尽心尽力。
雨蔷不是不知道那商子丹的殷勤用意,却总是寡言少语,不假辞色,正日间只知道守着古家伞店,守着她的嫣红粉云,守着满院花事已去的寂寞,守着丈夫留给她的“天长地久”的承诺和回家团圆的希望。但是,却只守到那古玉龙在商州城里停妻再娶,同女戏子吹打成婚的消息。
雨蔷全部的痴情和期待都落了空,整个人像被掏干吸空了似的,失魂落魄。在雷雨交加的那个雨夜,她手里擎着红纸伞,怀里揣着玉蝴蝶,走进了商子丹的小屋。
第二天黎明,商子丹起早去厨房给雨蔷做她最喜欢吃的荞麦面凉粉,雨蔷等不及他回来,便已遛了出去,丢下一只玉蝴蝶在他枕头边,丢下昨夜的那把红纸伞,在孤零零的小屋的旮旯,犹自淋林地淌着雨水。
雨蔷走在路上,一阵晕眩,心如刀绞。
她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么刺目的天光,这么璀璨的朝霞。难道天地不曾变色?万物不曾更移?在她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的当儿,世界竟是一丝一毫不为所动?原来命运的促狭也是合情合理的,原来一切刻骨的伤痛都可以微不足道,原来错也有错的理由,而灵魂也可以很卑微……她一反素常的从容娴静,疾步匆匆跑回自己屋里,抓起一把斧子冲到了那个刻满谎言的“桃园杏圃”里。
再也没有了天长地久,再也没有了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