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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目睹着死亡,我开始觉得生死不过是方寸之间的事。迈出了那一步,就可以利落地结束这一切,仿佛按下人生的停止键。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这就是我的尽头了。
我的一生,开始于一束光。
我的一生,结束于……一束光。
我又看到那束光了,金色的,极其温暖和美丽。那束光照耀着我,仿佛一条绳索,沿着它就能走到另一个世界。
蓦地,那束光熄灭了,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对光反射算良好吧?”
又一个声音低声表示了肯定。
于是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四面白墙,还有心电监护那烦死人了的黄色闪光。
☆、秘密
我没有死,甚至也没有严重的受伤。
那个景点从前就出过一次事故,在那之后,旅游局在悬崖下面加上了层层的防护网。我摔出悬崖后,直接掉到防护网上晕了过去,消防战士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我捞上来。
那个年轻医生在给我讲这段经历时,一直带着好笑的神色,我真不懂他当了四年急诊科医生,怎么对着病人还能笑得出来。好容易等到他闭嘴,我才发现了一件怪事——齐悦并没有在病房里。
“和我一起的人呢?”
这位新驹的医生一愣:“你是说消防队的?”
“不是,是我的同事。”我耐着性子描述,“个儿挺高,挺瘦的,白白净净的一个男的。”
他死瞪着眼睛看着我。
最后还是那实习生模样的小孩儿回答了我:“你就是自己一个人啊,没看见别人送你来。”
我混混沌沌的头脑更加混沌了。
齐悦呢?消防队当然是他帮我叫的,可是他居然没送我来医院么?
手机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我好容易找到一个投币电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齐悦的手机号码。
万般无奈,我只好打给了景琛。一想到他要对我唠叨个没玩,我的头就疼了起来。
电话很快接通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景琛对我摔下悬崖的事居然毫不知情。
“结果出来了,阴性的。保险起见,过两个月再复查一次吧。”他以为我惦记着梅毒的结果,想当然地说道。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胸口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感。
“那个……你知不知道齐悦的手机号?”我试探着问道。
“你找他有事?我叫他来接电话。”
“等一下,他回去上班了?”我差点喊了出来。
“刚到,跟我说你还要休息一天,他先回来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我刚被捞上来,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心里清楚他不怎么喜欢我,但这样不关心我的死活,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真他妈的敬业。”我酸溜溜地说道,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办法,科里离不开他。”景琛停顿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而后喊道:“齐悦,过来一下,沈北华叫你听电话——”
我条件反射地把电话挂了,然后呆立了一会,转身慢慢走回了病房。
那个新驹的医生——我终于搞清了他姓方,坚决不肯让我出院。
几轮讨价还价之后,他直接把化验单
摔到我面前:“你血小板500多,必须住院观察,再说你还有外伤。”
“500不算高,反应性的。”我据理力争,“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外伤了?就算有迟发出血什么的,我给你签字,写明是自行离院的,死了你也不用负责人。”
说到了点子上,他终于有点软化,看着我犹豫了一会。
“你不知道,我们医院有规定。”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实话,“你这样不满24小时离院的,我要多写个出院讨论。”
……
该死的基层医院,他妈的的手写病历。
但我当然是不会这样妥协的。
摸清了这姓方的小子晚上夜班,一到了四点半,我就在他办公室外守株待兔。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就来了个头破血流的小女孩,被他急匆匆地领到换药室去了。
那伤口不浅,还混着一头一脸的煤渣,我估计总要弄个半个小时,便悄悄低溜进了他的办公室。电脑的医嘱系统上,他的账号刚好登陆着,我调出自己的名字,停掉了所有的药,然后又下上了“明日出院”的医嘱。
存盘,确认。
隔了半分钟,医嘱前的“未核对”变成了“已核对”,我知道护士已经确认了医嘱,算是木已成舟了。
长舒了一口气,我从病例车上翻出了自己的病例,把医嘱单上的手工医嘱也一一修改。姓方的还没回来,我索性找到了病程记录,写完了明早的出院病程,然后大笔一挥,把病程封了。
就在我刚刚写完出院小结时,小方同志回来了。他一脸的晦气相,显然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脑门缝得破费周折。
“你干什么呢!”他一看见我,就哆哆嗦嗦地喊起来了。
“办出院。”我合上病历,把出院小结抽出一张递给他,“除了出院讨论,其他全都写完了。你用不用我帮你把病历排序?”
他哆嗦的更厉害了,连脸都憋得通红,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心想等下他最好别气得哭出来。
“你太过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该谢谢我,帮你干了多少活。顺便说一下,你要撤销医嘱也行,不过病程和医嘱我都封了,你重抄一遍也挺辛苦的。还有你们那个护士,不太好搞吧?”
说完,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向护士站看了一眼。那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护士显然不是善茬,让她多干一点活,她怕是要诅咒一下你的子子孙孙。
哪里像齐悦呢,永远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儿。我怀疑就算是让他不停地确认、撤
销医嘱一万遍,他也会毫无怨言地照做——呸!我干嘛无缘无故地想到他!
虽然我现在是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就这么把生死未卜的我扔在新驹,他到底还有没有点人性。
——可他到底有什么义务要管我的死活呢?
越想越暴躁,我赶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方身上。
“所以啊,你就认了吧。”我真诚地对他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方同志的脸仍然涨得通红,手里那张我写了半天的出院小结也给他攥得皱皱巴巴。我刚想提醒他,攥坏了还得再写一张时,他却突然发力,狠狠把我推出门去。
“你给我滚滚滚!你这破患者我管不了!”
于是,大晚上的我就这样给赶出了医院——当然,这也是我自找的。
出院手续要明早才能办,不过说真的,我也懒得去办那种东西。估计预存的医药费还有剩,但过几天再说吧——等一下,是谁帮我交的钱?
显然不是消防队了,那会是谁?齐悦么?
我站在夜晚的街道上,越想越觉得焦躁不安。十五分钟以后,我已经赶到了火车站,买下了一张三小时后回去的车票。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纯纯粹粹、绝不掺杂、如假包换的大、半、夜。
我没回家,径直跑到医院去了,今天星期四,是景琛的夜班。
神经内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我转了一圈,只看到了护士站里的小护士。
“景琛呢?”我敲了敲桌子,高声问她。
她给了我一个干脆的白眼。
“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不怕被开除么。”
“关你什么事?”又一个白眼,然而停顿了一下,她还是说道,“有急诊,上手术了。”
“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齐悦呢?”
“不知道。”小护士语气突然放缓,“诶,林娟姐没事了吧?”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别闹了,人家挺担心的。”
“我真不知道。”
话一出口,小护士就变了脸色,甩给我一个三倍加强的白眼,然后再也不肯抬头看我。我转过身往楼上走时,听到她在我身后嘀咕着,类似于“没人性”之类的话。
犀利,精辟,完全准确。
景琛在八楼的急诊手术室,我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进去。离开不过几天,此时再站在
白云医院,却总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离开后发生了许多的事。
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死了一个老红军,差点死了一个林娟,侥幸活了一个我。
还有齐悦那饱受折磨的膀胱。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他在车厢里提着裤子的狼狈样真叫人终生难忘。这样任务如果没他,恐怕还要艰难十倍,可是……
一股邪火儿又从胸口蹿到了脑门。
到底谁没人性?他才他妈的没人性。
我恨恨地踹了手术室的门一脚,不料想正踹到感应区上,门居然徐徐的打开了。趁着手术间里的人没发觉,我赶紧掉头跑了出去,刚打开外廊的门,一个人影就闪了一闪,然后是东西稀里哗啦落地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心想难不成是闹鬼了?手术室的外廊大白天都没几个人经过,半宿拉夜的时候,只有鬼才在这了。
门外的灯光悠悠地照过来,外廊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我站定了向前望,终于看清了那个轮廓纤细的人影。
“齐悦?”不知怎的,我倒宁可自己看见的是鬼。“你在这干什么?”
他站在阴影里,表情看不清楚。半天过去了他也没回答我,只是弯下腰去捡身边散落的物品。
我踟躇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帮他了,有点惊讶地发现地上散落的是四五十个拆钉器。最近医院里流行用皮肤吻合器,拆钉器供不应求,器械科卡得很紧。为了防止滥用,索性都放到手术室的供应室里,每个月登记发放,搞的普外和妇产科叫苦连天。
“你拿这个干什么?你们科又不大用。”我把那对拆钉器塞进他怀里,看着他用一件手术衣把它们包好了。
他没回答我,可是突然间我反应过来了,大骇道:“你……你怎么进到供应室的?晚上这里又没人值班!”
他仍然一语不发,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看见他的眼睛异常地亮。
“齐悦!”
他不理我,快速地转了个弯,从外廊的楼梯上到九楼手术室,把那堆拆钉器藏到了不知谁的储物柜里,又拿出一大盘子钥匙,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门口的值班柜台上。两个护士忙着聊天,并没注意到他在干什么,我跟在他身后,倒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有病啊!大半夜偷钥匙进供应室,就为了偷这么几个破拆钉器!!”一进到电梯里,我就气得直吼,“你这他妈的是犯法!犯法知不知道!!!”
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着去解口罩。他穿
着手术室墨绿的洗手服(估计也是偷来的),又在外面罩了一件不知谁的白服,显然是想伪装成个医生的样子。
他怎么不干脆穿件夜行衣算了!!!
“你真他妈的神经病!”我咬着牙说,“你们八百年都用不了几个拆钉器,要用去登记不就得了!你偷东西上瘾啊!”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拆钉器,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愣了半天,好容易反应过来这是灭口的贿赂,气的一把扔了出去。
电梯的门叮咚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