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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融水。
方才程亦涵的一个紧急电话,让融了一半的冰山整体轰然崩塌。江大元帅镇静地接听,镇静地挂掉电话,甚至还镇静地向来送咖啡的勤务兵道谢,却在之后,发现自己方才五十岁的手开始莫名地哆嗦起来。
索菲罗兰•;江夫人有个尽职尽责的贴身秘书,除了有高超的公文撰写技巧以外,还熟知夫人的生活癖好和行为特点,因此听见电话那头那个温文的声音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惊讶,她以为,帝国的元帅又要例行问候妻子有没有按时就餐了。
“夫人正在做新财政政策的推行演说,大约40分锺后给您回电,可以么?”贴身秘书在后台注视着一身职业装、站得优雅极了的首相,恭敬回答。
“立刻转达我的意思!”声音忽然莫名凌厉,吓得秘书一哆嗦,“否则我枪毙了你!”
贴身秘书一怔。她从大学毕业起就开始充当各种政要的笔杆子和接线员,深知即使普通的从政官员都会时刻稳稳把握自己的情绪,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更何况,电话那头的,是布津帝国功绩最显赫的元帅。
演说在江夫人得体的言辞下暂停。后台,秘书哆嗦着递上电话,江夫人接听。
“喂?”她狐疑地望了秘书一眼,果断地走进隔间,但是电话那头仍然没反应。
“喂?翰韬?”她试着呼唤了丈夫的名字。
许久,有一个哽咽的声音传过来:“索菲,是我。”
“怎么了?”江夫人的神经从江扬离开之后就莫名紧张。
“我想……”那个哽咽的声音强自镇定下来,“我们失去大儿子了。”
第二天的晨报上,特邀通讯员用大篇幅写了索菲罗兰•;江夫人在重要政府演说上意外通知暂停、接下来又语无伦次的事情。“我认为江夫人精干的外表下掩藏了真实的年龄和真实的身体状况,”评论这样写道,“希望国家能够拨给公务员更多更长的休假吧。”反讽的关切语气让江家继海神殿事件后再次走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江立在财政部的工作时间经常受到万人瞩目──虽然没有任何难听的话传到耳朵里,琥珀色头发的江家二儿子依旧觉得很难受。
在和邻国的外交晚宴上,不怀好意的某官员抱起江铭笑说:“你长大以后,会不会比妈妈更出众?”时值江家公关危机,这个问题甚至让在座的江立难堪,没想到江铭甜美地笑了,露出新换的洁白牙齿:“我的妈妈,是最好的首相。”绕过了重心的回答赢得了在场所有王公贵胄的掌声,江夫人一脸释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的气氛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对精英教育十分抵触的江铭哭闹着说“我讨厌做小公主”并且离家出走9个小时后,江立发现,自己为了图个轻松而匿名写到报刊去的言情小说被主编查了个底掉,并且“错误地”登在了娱乐副刊上。
“爸爸,我想去职工宿舍住一段时间。”江立并不知道现在提出这件事情是太不合适的──因为心情不好闷在房间里的他根本不知道,巨大的元帅府一楼江铭的房间里,江夫人正在厉声呵斥每一个进门的仆人。
“去吧,照顾好自己。”江大元帅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半个小时后,江立才在出门的瞬间得知妹妹离家出走的消息,惊得半晌无语,更把自己的行径视为不孝。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闷到几乎要发飙的江立,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在一群慌张的侍从兵中间穿过,走向另一个陌生街区。
谁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江家的慌乱在慌乱中收场,江铭被平安找回来,江立却真的住在了一居室的公务员宿舍很少回家。十天以后,已经能够重新控制自己情绪的江大元帅给二儿子打了个电话,平静地讲述了江扬的事情。
江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年纪失去大哥。长自己八岁的江扬从来都以完美的形象出现,是他一直以来最贴心的榜样。哥哥会冲破束缚带自己去意大利看比赛,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偶尔去染个头发,会在责骂降临的时候巧妙化解──会在危机来临的时候,第一个走出去,并且永远不走回来。
江立哭了整整一夜,用默默流泪的方式,没有吵到隔壁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应该绝对保密,但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平息绞痛,因此无措地穿着睡裤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
精英教育教会他处事的方式方法和不怕打击、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却从没有告诉他如何面对爱的生长和毁灭:当一份珍贵的感情渐行渐远,如何挽留,如何缅怀,如何重生,他只能在跌跌撞撞的路途里自学。
他终于知道了长子的沉重压力。江扬在江家教育的路途上磕得伤痕累累,因此江立自己便学会了绕行──现在轮到他了,等他学会如何从死亡的阴影里爬出来的时候,江铭才能顺利长大,并不再因此受困。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集体进入了年底之前最忙碌的季节。江大元帅要负责征新兵的全局工作,江夫人在写新年度的政府计划,江立在财政部小升一级,因此不得不肩负起结算和预算的工作,就连江铭都在忙着准备家庭教师给予的各种考核,并且一心想要换掉几个她觉得已经才尽的老师。
没人提起江扬,这个琥珀色眼眸的江家长子。十一月的时候,江铭曾经问过一次大哥的下落,立刻被二哥用芒果布丁堵住了嘴巴。“大哥的任务保密呢!”江立抚摸着小女孩金色的卷发,柔声说。当时江大元帅不在,而江铭开口的时候,江夫人刚刚换好了家居服坐下。江铭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戳着布丁小声念叨:“那大哥就不会送我生日礼物了,对不对?”江夫人一愣,立刻放下了水果刀巧言解围,端着一盘水果就上楼去办公。等餐厅里就剩下江立和江铭的时候,金发的小姑娘忽然掉了眼泪。
“好啦,过来,让我看看你委屈的小脸。”江立强笑着逗她。
江铭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体,不信任地看着面前的二哥,一字一顿:“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那个瞬间,江立清晰地看见,巨大的冰山碎体顺着冰河远去。他并不知道江铭在睡梦里被吵醒,听见了江大元帅整夜的叹息和江夫人强压抑下的抽泣,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江扬那样,用自己的教训来引导小妹妹免受伤害。
失去了江扬,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十二月来临,万事进入收尾阶段,江大元帅忽然清闲下来。仿佛一根撑了太久的橡皮筋,猛然一松手,居然软软地懈下来,他被流感击中,发起高烧。对于一个一生戎马的前海军陆战队“金鸥”徽章获得者来说,感冒就像吃饭时候筷子打滑、没有夹起鱼丸一样正常。江大元帅借此休了个长达十五天的寒假,整天闲在家里。
刚刚不用挂吊瓶,他便坐到电脑前,浏览一年中没有看过的一些东西,比如江铭的文章、江立的背包旅行游记,比如同年军校同学的聚会照片等等。五十岁的江元帅沈浸在回忆里,望着昔日健硕的哥们儿都已经花白的头发,感慨万千。聚会照片并没有完全在硬盘里,程亦涵的父亲把一部分个人照片放在江元帅的私人邮箱里──这个邮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此时的江元帅兴致勃勃,竟然顺利记起了密码。
打开的瞬间,他就几乎碰翻了咖啡杯。
里面有一封江扬寄来的邮件,主题是简单的“我的近照”四个字,打开来,里面有五张数码照片,时间都是今年4月。阳光明媚的基地里,江扬穿着笔挺的军服站在花坛前,微微勾起的嘴角上洋溢着年轻人最幸福的微笑,一尘不染的军靴和耀眼的军衔发出可爱的光芒。剩下几张是合影,程亦涵、苏朝宇分别出现在照片中,每幅图片下面都有简单的说明文字,千篇一律是“我和XX于X年X月X日在X处”。邮件内容更是简单到刻板:“附件里是您要求寄送的若干照片,请您过目查收,江扬。”
江大元帅有点生气。“要求寄送”?这是什么词汇?他明明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周末,江扬离开家的时候,他跟儿子说,“寄几张你的照片给我吧”,江扬站在门口朗声说“是”,之后转身撑伞钻进车里。
他沉沉叹了口气,啜了一口咖啡,把身体重重放进椅子里。要怎么跟这个儿子说呢,他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眼眶一胀:
真的,要怎么说呢,我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
结果,这一场感冒居然拖拖拉拉了整十天才有好转的迹象。江元帅每天依旧早起锻炼身体,依旧不吃勤务兵的做的早饭,而是自己剖个橙子,面包加培根片,就着热奶茶便算吃饱了。但是,几乎把公务转手给自己提携的副手以后,江元帅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江扬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一张两米五长、两米宽的大床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江扬喜欢又大又宽的荞麦枕头,但是自从进入海军陆战队以后,便更习惯长年不用枕头──经常算帐算到头晕的江立便大大方方地把哥哥的枕头抢走,在里面加了白菊,倒也睡得舒畅。寝具是一色的暮蓝,沈静清爽,整洁馨香;床头的小阁子里码着一排或多或少都跟军务有关的书籍,一摞MEMO几根笔,一只嗓门特别大的闹锺,仅此而已。
江元帅注视着这间自打江扬出生起就分配给他的房间,忽然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于是推开套间门,进到书房里去。勤务兵每天都给帝国少将的屋子里开加湿器,只因为房间里有个顶天立地的全木大书橱,上面架了移动折叠的木梯子,江扬经常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和纯棉袜子,在阳光下端着咖啡坐在梯子上看书。有时候,江元帅会来书房跟他谈话,好几次江扬甚至都惊得把咖啡泼洒,慌张站起来,立刻又恢复了军人的笔挺,只是脸上的沮丧,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江元帅打开梯子,也坐上去,信手拿来一本《绘画鉴赏》翻开。晨光淡淡,昨夜飘雪,因此光线里有细小的微粒,更给人朦胧的幻觉。江元帅忽然明白了儿子脸上的沮丧:穷人挤牙膏的休假日子里,又适逢没有外交筵席,没有大家族聚会,能有片刻读读闲书,实在是幸事──这么说,我来跟他谈话,真的打搅了他的欢愉时光么?
“当然没有,您请坐。”江扬赶紧把两脚塞进扔在一边的拖鞋里,娴熟地斟茶递过去,“本想明天向您汇报基地的状况,不妨现在就说吧。”江扬站在书桌前面,用一个属下最标准的姿势,讲那些听来繁冗、官腔的事情,但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往往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用餐时间。
这种习惯从他十六岁进入海军陆战队开始,延续了整整八年。江大元帅沉沉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随意地插回架子上:无论如何,这个习惯是身为父亲的他强迫儿子养成的,开始只是不放心儿子的言行,希望能够引导他不要走弯路,后来,积怨下,这变成了父子互相折磨精神的有利武器。不知道多少次,江元帅看着结束了外交晚宴后在车里就累得睡着的江扬,躲进浴室冲凉,十五分锺后带着工作报告到书房里见他,一站又是两个锺头。他很想让儿子坐下,但是儿子却倔强地一昂首,声音淡淡的:“不用了,谢谢您,我应该站着说,这是礼节。”
“都怪你,翰韬。”江夫人蜷在被子里,眉眼间完全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