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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理仙姑了。仙姑也不干,她一定要走到师父面前,再不理师父一次。
他们在我的前面,就像两只陀螺,转过来转过去,仿佛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们。
回到庭院,从青慈藤蔓下穿过。仙姑指向一根干枯的短藤,对师父说:“这是九十年前,你路过我家门口,想偷摇篮时给弄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我耗上了。”
“我不记得。”师父撅着嘴,白胡须在风中飘啊飘。
“不记得!”仙姑冷笑一声,“不就是当年在仙宫里,我趁你自己缩进琥珀中时,把你扔进泥塘,然后被一只蛤蟆吃了吗?这点儿小事,多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小事!你也犯得着记恨到今天。况且,我当初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你背地里说我漂亮,我能不生气吗?”
师父歪着头听,似乎没想起来当年的茬。
仙姑还在愤恨地说:“我能不生气吗?有本事,你当面说我漂亮啊!你当面说啊!”
“汪!”睡在藤蔓阴凉里、身上盖着小山一样花屑的白云犬被仙姑嚷醒了,跑到仙姑面前,“汪汪”叫了两声,随即身子一扑棱,把满身花屑甩散去。
仙姑捂着嘴,随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小云,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原来,这白云犬竟然也是仙姑养大的。如此一看,师父确实专门“借用”她一家啊。
仙姑要去摸白云犬,可惜白云犬当年在琥珀中待得太久,记忆被霸道的松脂都消除了,根本不记得仙姑,只认得从琥珀中出来时闻见的味道——我的味道。
见白云犬不理自己,反而跑来趴到我的脚边,仙姑是彻底怒了,她狠狠地指向我——旁边的师父,“白眉老松鼠,你欺我太甚。让我最喜欢的宠物都不认得我了!”
小翠在那边吃味地哼唧了一声。
仙姑的脸有些红,没去安慰小翠,而是瞪着我——旁边的师父说,“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第五念
凭仗仙君的旨意,师父和我便在仙姑的院子里名正言顺地安住下,只不过搬进了仓库里。此后几天,下雨频繁,仙都已正式进入雨季。
我站在大门口,听路过的仙女们说,今年的雨水盛于以往。
雨丝飘进我的嘴巴里,还有淡淡的海味。这雨水似乎直接从海里飘出来的一般。雨点大时,打在我的小腿上,偶有鳞片忽然闪现。寻常的水,是不会有这种效果的。
我一直想再去看看魔昂。我想知道大雨淋在他的脊背上,是否也会有鳞片出现。我的心中从没有过执着的念头,唯独这一念久久不能平复。
于是,我挑了一个瓢泼大雨的好天气走上街。淋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罩了一层雨水的小腿,现出浅浅的鳞光,隐匿在迷蒙雨雾中。
街上清清冷冷。我走到魔昂前几日的所在时,却没见到铁笼子。原来仙兵并没有带他出来做生意。
回程时,雨水已经在街道上积累起薄薄一层。这仙都的地势,本是仙宫最高。然而,仙宫建得年头太久了,其他的仙宅早已更新过多代,虽然在楼层的高度上没能逾越仙宫,但建筑下的地面却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铺垫起来。
于是,在街道的岔路口上,三面的雨水都汇集在一起,朝着地势最低的仙宫方向流去,水流深了,偶尔还能看到一尾游鱼的脊背。
岔路口上有个卖伞的神仙婆婆。她的油纸伞会自己在架子上打转,她则在一只大伞下做剪纸。她只用两只手指做出剪刀的样子,就能游刃在彩纸上,三下两下,就剪出一尾鱼的形状。她把那鱼形的剪纸放入地上的积水中,纸鱼的尾巴摆动两下就化作了一条真的鱼游动起来。
白云犬“汪汪”叫着去追那条鱼。神仙婆婆听见声音,笑着抬起头,对我说:“它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白云犬果然耷拉着脑袋回到我身边。
神仙婆婆说:“我的鱼没有五官,它们不知道害怕。我给了它们一个方向,它们就会一直一直向那个方向游啊游,直到死去。”
“纸鱼也会死吗?”我问。
“当然会,死了,就又变回纸。”神仙婆婆说完,从纸篓里扯出一面大纸的角,边剪边跟我聊天,“我现在要剪一只大鹏鸟。”
“也没有五官吗?”
“对啊,小东西你猜得对。我要让它啊,一直一直向北面飞。”
“它要去北方密林?”
神仙婆婆晃晃头,“比那要远得多。北方密林还在仙人国,但已经是仙人国的边缘。上天恩赐给神仙的乐土就在那里停止。密林深处会有漫天的大雾,但凡感官灵敏的生灵都会迷失方向,唯独我这没有五官的大鹏鸟可以穿过那大雾,继续向北飞,飞到没有神迹、昼夜混沌的地方去。”
我想不出来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为什么要让大鹏鸟飞到那里呢?”
“因为仙君的旨意啊。现在的雨水太大了,仙君怕魔昂趁着雨水逃走,所以托我做只没有五官的大鹏鸟,把魔昂载离仙人国,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从婆婆的伞摊离开时,她还在埋首剪那只大鹏鸟,嘴里不时念叨着“我用心来剪,你要飞得足够远。”
直到走回仙姑的庭院,我的脑子里还盘旋着神仙婆婆的絮叨。
第二天清早,雨暂时停住。有一队仙兵来到宅院,请师父去仙宫观礼。师父没让我跟着去。
我在青慈藤蔓下站着,听得到仙宫传来阵阵鼓声。
仙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轻咳了一嗓子。
我转过身,见她手指上绕着细细的藤蔓,勾着嘴角问我:“听说,你叫无所求?”
我点点头。
“我还听说,你总是服从与接受。”
“我……也有些自己的判断。”
“是么?”仙姑佯装吃惊,“那你倒是给我判断一下,这是雨天好呢,还是晴天好?”
“……都好。”
“呆子。”仙姑轻笑一声,扯掉手上的藤蔓,摆出一副谈心的样子,“事情是这样的。你的师父屡次侵犯我,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但我相信,你只是被他胁迫着参与的,我不怪你,只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说来简单。你在他手下也待了这么久,耳濡目染的,再笨也该学到点儿什么吧。”她看了看我脚边趴着睡觉的白云犬,“我不过是想让你把小云用松脂包起来,还给我。我现在看着它活蹦乱跳的,却偏偏不识得我,心中好是难受。你能帮帮我吗?”
“可是我没有师父的本领。”
仙姑可能料到我会这么说,却也不恼,只是脸色差了一点儿,声音冷了一点儿,“你不了解,我生来命苦。都说神仙备受上天眷顾,自己无需思索,就能得到上天的馈赠。可是我呢?我当年只能在仙宫里,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别家的孩子。自己却孤苦一身,唯有小云相伴。你不知道,那时的小云对我可亲了。白云犬是天底下最忠实的宠物,它只要记得归主的味道,就会永远追随。可是,它现在,却因为你师父的松脂,而忘了我的味道。”
仙姑擦擦眼泪,又在泪痕上补了一点儿胭脂,继续说:“我只不过求你,再把小云裹进琥珀里一次。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等到它忘了你,再让它复原回来。这有什么难的吗?”
“挺难的。师父的松脂都要从北方密林采来,要经过特殊炼制才能用,而且只有师父会用——”
“你不必啰嗦。”仙姑向我一摆手,“你只需要答应我,能还是不能?你最好想清楚。现在,这院子里可只有我们两个。”
仙姑说着,甩了甩袖子。我还记得她袖中藏有的布条,比最厉害的蜘蛛还能缠。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能还是不能?”
我刚摇摇头。瞬时,就被缠得密密实实。仙姑动作一气呵成,抬手把扔在了早已等在一旁的翠峰骆驼背上。随后她也坐了上去,用手扶着茧一样的我。
我在布条中,呜声呜气地说:“我并没有说谎。”
“我猜也是。”仙姑慢悠悠地说,“你可真是有够笨的,这么一点儿雕虫小技都学不到。既然我要不回小云,就只好让你师父失去点儿什么,我这心里方能好过一点儿。你既然什么都不求,我便要了你的命好了。我想,你该也不会反对吧。”
翠峰骆驼行不多时,就停住了,塌腰把我撂到地上。听脚步声,又有一个神仙过来。仙姑对他说:“就是这个了,一会儿帮忙把他藏在无官大鹏鸟身上,别让别的神仙发现了。”
“奶娘请放心。”那个神仙说完,就把我扛了起来。我憋在布条里,发不出大的声音,只能通过布条间的缝隙,见到一双壮腿走在铺满贝壳的宫廷小径上。从前,我住在海边的时候,每天都要收集贝壳上交宫廷,它们可能就在路面上嵌着。贝壳的纹路里,记录着过去的故事,要在恰当的海浪中才能发出声音,如今它们匍匐在干巴巴的道路上,都成了可怜的哑巴。
扛着我的神仙走到小径尽头,抬脚踹开一扇门,里面传出清晰的乐响。我似乎被送到了典礼的后台。
我听到旁边传来扑扑楞楞的声响,费力地扭转身体去看,只见一只巨大的鹏鸟正在扑动着羽翼,肥壮的爪子不安地动来动去,它的脚趾有我的手臂粗。只是这鹏鸟的头部只有白乎乎的一团,没耳朵也没眼睛,连喙都没有,像被兜头扣了一只白面口袋。
扛我的那个神仙找来一条绳子,又把我抓起来,塞进鹏鸟大腿根的绒羽之中。鹏鸟被这举止冒犯了,不停跺着爪子,终于还是没甩脱,让我像一只沙袋,负担在了它的腿上,隐匿在白花花的绒羽之中。
那个神仙离开了。只剩下大鹏鸟和我。前台的乐响停下来,在一片恭迎声音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始讲话:
“承蒙天恩与各位的努力,本君得以在今日看到如此净化的仙人国。最后一个妖怪——魔昂也已经被白眉与沧海大鱼联手收服。本君原想留魔昂在仙都中,让仙都的灵气将他的粗野日渐打磨收敛,无奈他根本不感念好意。于是,本君只好决定用无官鹏鸟将他送离仙人国,送往那昼夜不分的混沌地带,想来那些荒蛮的土地倒也与他相配。”
“仙君圣明!”
“今日,总算结了一件大事。本君在位已久,原想着要为仙人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岂料这国中的事情却是新旧丛生,终无肃清之时。本君真是累了。”
“仙君操劳!”
“本君是真的累了。以往的仙君都能得到天命,顺利找到合适的禅让者,怎奈本君却偏偏找不到,只能一年又一年被禁锢在这仙君的位置上,不知何时是头。难得众仙家汇聚一堂,不知哪位仙家独具慧眼,可在身边发现了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台下一阵沉默。随即,有些杂乱的声音响起。有些神仙举荐,但又被其他神仙否定。最后,大家又齐声说:“还是烦劳仙君再操劳些年月,等上天的安排吧。”
“想来,也只有这样了。”仙君叹口气,“现在开始,驱魔典礼吧。”
随即,响起一阵激昂的奏乐声。大鹏鸟被牵了出去,它每迈动一步,我就跟着颠簸磨蹭一番。想来那大鹏鸟也是不适应的。我听见乐声里,有人问:“这鸟怎么瘸了?好在鸟飞起来又不用腿。”
大鹏鸟站定后,不住地甩着绑着我的那只腿。它甩动的频率之大,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