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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不回答我,他背过身去静静地喝着茶。我肯定是太烦了,烦得师傅都不愿搭理我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不把我赶走带我回清石山就好……师傅是舍不得赶我走的对吧?虽然这次我险些误了事,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笨……师傅,我们还有多远可以到家?
师傅不看我。
[情毒]
之所谓髑髅蛊乃蛊中至毒极恶之物,其原由另有一端:欲蓄此蛊,其施术者必为男子。推其本源,髑髅蛊者,乃集百名未嫁夭亡女子骸骨而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及发扬之情、未可解释之怨、无托无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痴魂怨魄,耿耿长恨,百人而集于一身,则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蛊成,必视施术者为其至亲至爱,为其百事可为,百恶可作,忠贞赤诚陨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专,专者必妒,不二之理。蛊既情专于术者,则术者亦必专于蛊而后可。否,但生异心,则蛊必杀术者及新欢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髅蛊虽奇威慑人,而古来敢试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髅,其形可怖,问谁能终日相对而恋慕欤?但生别情,杀身之祸立至。然一朝蓄蛊即为终身之累,此蛊一成,再无他方可解矣。故此术流传千载,而历来除自恃心如铁石能终不动情者,亦或实有啮髓之恨、为报仇雠万事皆可不顾之人,向无敢轻试者。
髑髅,固深于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间万事当适度而止,若不节而至于极,则善亦犹恶,爱可成魔矣。正爱之足以杀之。故曰髑髅之毒,情极之毒也。
闻,此蛊有别于他蛊者:虽云养蛊贻害,术通神鬼,终入邪魔。百蛊蓄之不当,皆受反噬之祸,此固不独髑髅为然也。然他蛊噬主之后皆能犹存且不可复制,独髑髅与术者共生共灭。一杀术者,其人气绝之时,亦蛊灰飞之刻。立地烟消,不延须臾。此髑髅一可敬可悯处。
[无明]
师傅对我说起的时候我知道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巫蛊太强太毒,连师傅也不能相敌。或者那是魔由心生——但那强悍到底是恨还是爱的力量呢,最终我竟也迷糊了。
是他的恨,还是她的爱。
我分不清。那恨是没有源头的,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而那爱,竟也是这样的无从说起么?为了什么,这无缘无由的深情。难道只因为,是他缔造了她。
再也说不清楚的了……这混混沌沌的因果啊……一切的一切看不见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就像这场懵懂的爱恨。万事万物的因缘流转,那轮回永没个尽处,两头都望不见边……不要追问了吧。一如不要追问轮回是从何时开始,世界又是从哪处起源。我们能够拥有的从来只有混沌……这无始无极的混沌,很久以前师傅曾经告诉我,那,就是无明。
生命的无明。原来它能够给予我们所有的答案都只是一个笑话。游戏还没结束。游戏是不会结束的。
不要再追问了。因为我们都身在无明之中。
我们都是众生。
可惜了。她的爱。
当他恨的是全世界,而她爱的只能是他一人。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生命的题目没有给出任何其他选择。存在过的一切都是真的吧,虽然那么短暂。
虽然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他和她,又是谁人手中的两颗棋子呢?
恨爱总无端。
那晚的月光之下,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如果会有眼泪,也早随那曾经的肉身腐化了吧?她的眼窝里只是一片黑洞洞……黑洞洞的平静,深不可测。髑髅,她只是一个被反常地延长了的已死生命啊。终不过是行尸一具。当六欲七情,早就应该与她的皮囊一同消逝。谁人让她注定要被挽留在这不属于她的世界?谁人让她留得一点不死的爱情却再也没办法向谁去证明。髑髅髑髅,她红粉已逝,只余骷髅。
这个天地间的笑话。游戏中挑选出来的试验品。我看到她张开森森的齿。
——你是我一个人的!
谁能相信,那晚,我亲耳听到髑髅开口说话了。
然后她在我眼前化为飞烟。连同深深插在他血肉中的指爪,刹那间消散得一无痕迹。
只余五个孔洞在心头。空的。
剩下我。竟然落下眼泪来。
劫波已过。魔障已除。师傅,我们大功告成了。
可是师傅的脸上,怎么也没有欢颜呢。
师傅站在磷火之中,竟没近前一步。他看着我掰开死尸的手臂艰难地爬起来。
除掉了啊,这应劫的妖蛊。魔由心生。师傅,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就是他心里的魔吧。仇恨里种出来的花朵开成剧毒。师傅,我懂了。我们回去吧。
[蛊变]
我们回去吧。回山里去。遗忘这一切,师傅。
我想念那口水井了,它是多么的清凉。
你还要教我许许多多我没有学会的东西……
师傅……师傅?师傅你在哪里……不要赶我走啊,不要丢下我……师傅!
夜半,我辗转着重重的梦魇,醒不来。我梦见我找不到了师傅,急急忙忙的奔跑,摔落悬崖……梦醒了,竟然还是梦。
一个套一个的梦魇我醒不来。一层一层……每一层的梦里头都没有师傅。每一次的摔落,醒来,奔跑,再摔落,再醒来……这无终无始的梦魇让我发疯。我的身上,全都是湿漉漉的汗水。但我就是醒不来,醒不来……师傅,救我啊……
师傅,你在哪儿?救我……
救我……
我听到奇怪刺耳的声音。它刺激着我的沉沉睡梦,将我往外拉扯。我攀缘着这声音,如一根绳拼命地挣扎想要爬出来。
格……吱……啊,好刺耳的声音。那是什么?是什么?
格……吱……
我攀缘着它,爬,爬,爬出梦魇。师傅……救我!
我清醒过来。
灯光底下师傅手里的银刀。格……吱……如此专注地刮着,刮着……
刮着我的骨头!
我身上湿漉漉的鲜血。我拼命地抬起头瞪视着……向下……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胯,我的腰……啊!
竟然,都只剩骨头。
白花花的骨,湿漉漉的血。师傅……
师傅抬起头来。他手里的银刀开始剔除我最末一根肋骨上的皮肉。
师傅说:铮铮,你醒了。
[秘闻]
其实,关于髑髅蛊,有另外一种制作的方法,根本就不用那么麻烦。只要用一个女子的骸骨就够了。但是要求太高了,你得让这女子一直活着,直到最后剔出她的心脏。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你就得设法让她感觉不到痛,否则她会早早因疼痛和失血而死。这比剐刑困难一万倍。因为剐刑从来不要求在刺心之前让每根骨头都干净得不挂半点皮肉,甚至其他所有的脏腑。对人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必须精通法术。符咒、巫魇或其他的什么,使得你能够让她被掏空了脏腑、剐除了皮肉、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颗心的时候还有思想。过程中她不会痛,一点都不会。
这个方法其实并不实用。谁也不会这样去制作髑髅蛊,宁可去挖掘一百副骨架子吧。只不过如果凑巧你能够掌握这个方法的话,你就可以拥有一个你自己所选择的髑髅了,而不是由一百个陌生人的碎片拼凑起来。不一样的地方也就仅此而已了,其他的,真的没什么分别。
有什么分别呢?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还不是都一样。你也不会舍得把心爱的女子活剐成髑髅的吧?呵呵,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听听也就算啦。这是族里的一个传闻,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一桩。老弟,你不会这么干的,就算你想,你也做不到。如果你做得到,那……除非你不是人。
老弟,你听得这么入神做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试试?没理由吧……我不是说过了么?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还不是都一样。心爱的女子,到了那地步还有什么可爱的。红粉骷髅,红粉骷髅啊。
……喂,别这么认真好不好?……恩,我替你想啊,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这么干?想不出来,除非……你想把一个女人永远留在你身边。
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因为髑髅蛊,它只能属于一个人。
[结局]
铮铮,这是很久以前,我在苗疆遇到的一个老人对我说的话。那时候,你还要再过很多很多年,才生到世上来。
师傅手中的银刀刮着我的骨头。他的话语混杂在那刺耳的声音里。我不能动,犹如梦魇。眼睁睁看着师傅就这样剔除了我的皮肉,慢条斯理地八五八书房,掏空了我的脏腑……啊,他的手势就像从前替我梳头时一般的轻柔。
湿漉漉的血水蜿蜒成河,我看见自己的白骨沐浴于血水。在这回家途中的油灯之下,滴答滴答……这是无间的血池地狱。
我的骨头还能感觉到那刀锋,在师傅的手中,温柔如梳……原来我真的不会痛的。苗疆那个老人说的对。
我一点都不痛。
铮铮,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和那个周员外的儿子……还有那天晚上,我看着你向那个乞丐投怀送抱,那个肮脏的乞丐……我受不了啊,铮铮。你是我手心里这么干净的小女孩!
你不会是我的,我知道。十三年前我收留你的时候就为你卜过一卦,你不是修行的命。命数里,你要相遇良缘,二十岁那年,你会嫁人生子,就此一生……良缘?什么良缘!那不过是个蠢笨男子霸占了你,玷污了你……他配不上你的!……也许就是那姓周的小子也许不是……管他是谁,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是我的,你长大了就会离开我。铮铮,这是命数,我算出来的。
我不能想象你会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那天晚上看到你在那乞丐的怀抱里,我怎么能相信将来你就会真的这个样子的……被任何人占有。不行,谁也不行……谁也不能抢走我的铮铮!啊,你可知道你的身体有多么干净,多么美……我看到它了,铮铮……
我要你永远陪着师傅!
师傅忽然磔磔地笑了。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抚过我早已被刮磨得洁白光滑的腿骨。
你看,铮铮,你的身体。它这么干净。你是师傅的小女孩,永远不离开我。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长大了,铮铮。
……师傅。我说不出话来,也不必说话。
我已经不用再告诉你,师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我唯一的心愿只是跟你回去。回家去。
师傅。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师傅的手中片片解离。啊,第五根肋骨,第四根肋骨……第三根……第二根……一点一点,掏空掏净。
血水相沐。血水流尽后,是我雪白的骨。
师傅说的,这样干净的身体。师傅,你这么温柔地,带我到这血池地狱。
相遇良缘,嫁人生子。师傅啊,我的师傅,你算的这是谁的命数?谁的?是个玩笑吧。你从来不肯告诉我的命数……不肯告诉我的结局……轮回流转那世间的原由,荼毒的理由。那层层的层层的众生因果。
谁的良缘?师傅,你在开玩笑。你就是我的上天。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你要它怎样,就怎样。你算错了师傅……其实也用不着这样……
那是谁的命数。反正不会是我的。
原来结局真的是要到了降临才会看到它啊……已经没有用了。
原来,平安镇,真的就是我命中一早写好的劫数。它等着我。
在劫的一切,终于是难逃。你没说错,师傅。可你跟我到底是谁手心里的两颗棋子?我知道你也看不见。哪怕你是清石山的卓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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