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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子走到便利商店的雨篷下,停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四下环顾。虽然隔着小半条街,镇魂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温文而俊秀的脸,但她知道那只是伪装,一旦面对敌人取下眼镜,他那冷冽犀利的眼神简直能够凝水成冰。她熟悉他的面孔、声音和举止。
雨声与车声忽然全数消融在灰暗潮湿的街景里,世界静寂得可怕。
那个人,是捕梦。
镇魂抬起一只手,无声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还听得见电话那端的人轻声笑了起来。“好,晚上公司见。”
他在对她说谎。
她无语地挂断电话,眼神渐渐峻厉起来。便利商店门口的有个电池促销摊子,几个人穿着用泡沫和海绵制成的外套,装扮成巨大电池,正向路人散发宣传单子。其中一个电池人摇摇晃晃地向捕梦走了过去,递过去一张纸。
镇魂眯起了眼。在那张纸下面,还有一个略小的扁平物体,从大小判断,像是一张光碟。
捕梦接下,稍稍低头看了看,便继续向街道另一端走去。
镇魂目送着捕梦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直起身子,将视线转向那枚勤快地派发传单的大电池。电池人的衣裳过于厚重,相隔数十米外,她无法辨认他的面貌与原形。假如裹在电池外套里的是那个山羊胡连环骗子,那么毫无疑问,上一次提醒山羊胡子危险处境,让他有机会逃跑的人……就是捕梦。镇魂静静地咬住唇,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得确认。
电池人对他的同事们说了些什么,而后放下手中的传单,不紧不慢向后巷走去。镇魂无声无息地下了车,混入人群,从背后向他接近。
电池人毫无觉察地拐入后巷,镇魂谨慎地尾随其后。天空中的虬龙们正在没精打采地大声呵欠,雨下得零零落落。脱离了大街上人群污浊呼吸的干扰,小巷寂静的空气中游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像是雨后的青草和蜂蜜混合而成,甘美中夹杂着少许兽类的腥膻。镇魂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感到胸口似乎被谁狠狠地揍了一拳。这就是昨晚她感受到的那种妖气,连环骗保犯人的气味。
电池人忽然摇摇晃晃停住脚步,耳朵敏锐地转动几下,如同一只警觉的野鼬鼠,同时,他那被大量泡沫与胶棉填塞得胖实滚圆的轮廓向下微微一蹲,就像所有兽类预备逃跑的姿态——它已经觉察到她的存在。
本能比思考更加迅速,镇魂一瞬间从静止中爆发,疾跑起来,闪亮的雨水在每一个脚步下溅起。她整个人仿如一道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铮然脱手弹开,力量与敏捷无与伦比。
她猛然揪住电池人的领口将它撞到墙上,一手扯掉了它的头罩,山羊胡的脸就露了出来。它喘息着,滚圆的汗珠穿过眉毛淌进眼睛里,灰色的眼球紧张转动,瞳孔深处透出隐隐约约的红色。
就是它。捕梦将她的行踪泄露给它,而它把捕梦需要的东西交给他——这根本是一场交易。
她的隐约怀疑,竟然成为活生生的现实!暴戾的怒气全数化为力量,镇魂双手抓住它的脖领,沉声问道:“刚才你给了他什么?”
山羊胡像是要说话,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它的整个身体被连裤的电池人外套包裹成圆柱形,撞击并未造成什么痛苦,只是被压迫得呼吸不畅。镇魂露出嫌恶的神色,稍稍放松了揪着领口的手。
“回答我。”她命令道。
出乎她的意料,山羊胡咳嗽着笑了起来。“我说……如果你的男人要对你隐瞒什么,那就最好别去刨根问底,到头来……” 它的喘息带着嘶声,“小姐,你会恨不得自己从没追查过这个问题。”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镇魂说着,冷冷地收紧了手指。“回答我,立刻。”
山羊胡艰难地抓住她的手,颤巍巍地说:“等等……我没法说话了……”
“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会考虑放松一点。”
“是光盘”,山羊胡急急说道,“资料光盘。”
她不自觉又加重了气力。“什么内容?”
“近几年的吸血鬼袭击案件详情和现场照片,特别是那些没有官方记录的……呃……别这样……” 它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瞳孔内的红色开始变淡。他确实窒息了。
镇魂用力地甩开了山羊胡。它痛苦地呼吸着,弯下腰去。镇魂拎住它的双肩,以确保它不会乘机逃逸。
“你那辉煌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了,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仲裁委员会。”镇魂说道。“你也知道,我们跟一般的保险公司不一样。如果你骗了我们的钱,又不能把钱吐出来,那就得用命来抵换。”
“这个嘛”,山羊胡抬头向她虚弱地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我想恐怕要等下次了。”
话音未落,镇魂已感觉到双手一空,妖兽的肩膀竟然消失了,隔着厚实的衣裳,她什么也没能捉住。衣裳内的形体急遽缩小,噗地一声,一个甜瓜大小的躯体从连裤外套的裤管口掉到了地上。这妖兽看起来像只大兔子,蹦蹦跳跳地向墙角跑去,钻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破洞,不知去向。之四 妖妖无期 IV镇魂愣了几秒钟,低声诅咒着,丢开了那件空荡荡的电池人外套。这一次她是彻底失去了追查的线索,在这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追寻一只以行骗为生的妖兽,其难度并不亚于在南极冰原上寻找撒哈拉火蜥蜴。
最初的愤懑与懊悔逐渐平息之后,镇魂才发觉衣裳与头发早已被淋透,紧贴在皮肤上,冷湿砭人。她轻轻打了个寒战,神色恍惚的眼里( |。qi70。),重新聚集起愤怒的小小火焰——无论如何,她的搭档欠她一个解释。
灰漠漠的雨无休无止地下着,水顺着她的脊背、手臂与指尖向下流淌,每一道都是冰凉的。
背后传来轻微的水声,镇魂蓦然转身,看向巷口。
一名陌生的青年站在那里看着她,面色苍白近乎透明,眉心生着一屑细小的朱砂痣。他太过纤瘦静默,若不是双手各拄着一支拐杖,简直就像是一抹光天化日下游荡的魂。
“我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青年开口说话,声音缥缈而柔软,内里却含着刚硬的决心。“很久以前,他欠了我一笔债。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就算找到他,也是讨不回来的。”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不过,假如我给你线索,你借我力量,要抓住他并不困难。”
镇魂拧起眉,上下扫视着青年。他不可能是不求回报地帮助她,她要先听听他的条件。
“我要先取回我应得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镇魂沉默片刻,轻微地点了点头。“你的名字?”
“陶邺山。”
镇魂擦去脸上的雨水。“我是镇魂。”
“是的,我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你的客户。”陶邺山微微一笑,眉心的朱砂痣跳了跳。
棘手……非常棘手。”办公桌后,体积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巨大蠹虫搓着它那毛茸茸的六只胸足,一面认真查阅面前的资料目录。“人类或妖兽被变成别的形态,这种例子数不胜数。比如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被变成了王后的梳妆镜,每天王后都会问他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嗯——还有被变成青蛙、野兽、茶壶、天鹅……呃……信天翁的。”说到这儿,老蠹瞄了瞄面前站着的两名年轻男子,尤其是那个有着一头银色乱发的,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继续下去。
“但是台灯,这真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尤其是附加了永久变形效果的,毕竟电灯泡这东西被发明也不过才短短一百来年。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两个先例。第一次发生在1932年,西班牙的安东尼奥?瑞文抵赖了欠一位吉普赛流浪术士的赌债,结果就受到了诅咒。那术士本来想把安东尼奥变成一只疣鼻野猪来着,不过咒语刚念到一半,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当天晚上,安东尼奥在自己的床上变成了一只老式台灯,灯罩上的流苏都掉光了,因为安东尼奥是个秃头。不幸的是,当长缨保险安达卢西亚分公司特别部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台灯已经失灵,经过三个月的修理和总部的鉴定,他们认定他在被变形的那一瞬间就不幸死亡了,那个旧台灯现在陈列在总部的魔法伤害与事故博物馆……哦,天哪,我知道你害怕,可是请你不要那样闪!”老蠹用两只胸足遮着眼睛,对面前的那只金红色鱼鳞花纹台灯叫嚷。台灯在风讯手里挣扎了一会,终于停止了闪烁,悲伤地垂下它的灯罩。
“还有一个案例呢?”捕梦温和地打断了老蠹的嘟囔,问道。
“还有一个,是位女性。”老蠹拉过一份新的公司内部简报,翻到插页,用一只胸足点了点。“这儿。”
风讯与台灯同时探出脑袋和灯罩去看那张插页,上面印着的照片属于本年度的明星员工,长缨保险奥克兰分公司特别部的部长,蒂尔?沃尔曼女士。
“她变回人类了不是吗?”风讯充满希望地问。台灯同样充满希望地仰起灯罩。
老蠹用一对胸足托着下颚,伸出第三只来,指指照片的一角。在沃尔曼女士的办公桌上,默默站立着一只银灰的台灯,灯杆上打着小小的米色绸缎蝴蝶结,和主人脖颈上的米色丝巾很是相称。
“这就是辛迪?穆恩莱特小姐,曾经是沃尔曼女士得力的助手,现在是她心爱的台灯。”
即便是沉着稳重如捕梦,眉间也不自觉地收拢起来:“也就是说,没有成功恢复的先例。”
“从来没有。”老蠹把六只胸足同时往外一摊。
捕梦与风讯同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刚到门口,老蠹突然又叫住了他们。“你们试过那些传统的解除诅咒法吗?比如给他穿荨麻衣服、找个公主什么的来吻他、把他往墙角摔之类的……”
“都试过了。”捕梦接口。
老蠹意味深长地摆了摆触角:“哦?都试过了吗?”
银发碧眼的高大年轻男子瞪了捕梦一眼,但并没能阻止他把话说出口。
“是风讯吻的,他好歹是个王子啊。”捕梦镇定地说。
风讯涨红着脸,奋力甩上档案室厚重的铁门,把那只无节操老昆虫爆发出来的狂笑关在里面。之四 妖妖无期 V “喂,你说用线索来交换我的力量,可没说过这个线索就在我的办公室。”镇魂说着,将轮椅推出电梯门,走进长缨大厦71层走廊。
轮椅上那名瘦弱苍白的青年男子转回头来,声音微微发颤。“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办公室是这个样子。”
镇魂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一手脱下一只高跟鞋,拍飞冒冒失失撞过来的两只蝙蝠,又若无其事穿上鞋子,只顾大步向前走。陶邺山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水磨大理石一样平板的青灰色。倒不能说是他的胆量特别小,只是,不论是人类、吸血鬼还是清朝僵尸,初次看见这种场面,反应都是大致如此的吧。
走廊里还是一贯炼狱般的喧嚣景象,六分仪星座α星系的特技飞行表演队在前来访问演出的途中不幸被吸入黑洞,预约摄影的十多家惊悚节目电视台和怪奇杂志记者正堵在外星人事务科门口鼓噪着要求退回定金;负责管理中心广场许愿喷泉的小神祗投诉最近持续收到假币;还有人踢翻了獠齿的手提大箱子,上百只蝙蝠逃了出来,正在走廊里狂乱飞舞。空气里隐约荡漾着某种令人愉快的气味,镇魂起初以为是谁叫了牛排外卖,后来才发现是两个萨满巫师买到了假冒伪劣图腾柱,在施法治疗牛瘟的时候,把病牛完美地烤成了五分熟。
“镇魂。”混乱中,有人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