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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家里一个人放声大哭,也是不对,便掏了手绢捂住嘴,自己勉强地忍住了哭,然后揩着眼泪道:“还是在火场子里面刨刨罢,也许可以找出来的。”金太太道:“你就放心罢。你想,你的姑娘是我的儿媳,你的外孙是我的孙子,我能说麻麻糊糊不找个水落石出吗?”冷太太也不肯再说什么,缓缓地走进了那院子门,见清秋住的地方,地下的砖瓦,堆有一尺多厚,乱七八糟的在瓦砾堆上,架了几根横梁。三方的砖墙,秃向空间立着,屋子可是没了。开窗户的地方,墙上倒露了几个焦糊的窟窿。冷太太向着天叹了一口气道:“老天怎么也是专和这孩子为难,偏偏是把她住的这屋子给烧了?这孩子命苦。”只这一个苦字说出来,嗓子一哽,两行眼泪,又滚将下来。金太太道:“你放心,我决计不骗你,她实在没有落在火里。只是她这样走了,走向哪里去呢?我们然还是很纳闷呀。”冷太太又自己拿着手绢,擦了一擦眼泪,向金太太道:“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罢,在这里我瞧着怪伤心的。”这句话,兜动了金太太也是心里一酸,只是人家刚停止哭,怎好又去招人家?便道:“我也有话和你细谈一谈呢。”
说着,自在前面引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所有的陈设,收拾了一大半,桌子上椅子上,都乱放几只箱子。因道:你这屋子里,也预备搬动的吗?”金太太道:“嗳!你哪里知道?昨天晚上的火,简直红破了半边天,到处火星乱飞,不是消防队拚命的救,十幢这样的房子也烧掉了。因为火那样大,大家各逃生命,就没有顾到别人。等火势稍顿一顿,我就想起清秋来,一阵乱嚷,大家这才急了。”冷太太道:“你良心好,将来总有你的好处,你瞧,府上这些个人,没有人注意到她,都罢了,燕西和她是什么关系?也会不知道。嗳!”冷太太叹过了这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好久不曾说第二句话。小兰过来倒茶,冷太太道:“你七爷今天总应该在家吧?你请了他来。”小兰答应着要去,冷太太又道:“你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要不然,你算白跑一趟。”金太太听她的话,很有些讥讽的意思,待要点破一两句吧,燕西这个人是没有准的,也许今天早上,真不在家。原不必作什么坏事,他一想左了,真能开了汽车满城去找清秋的。因之金太太也默然坐着。但是只管默然也不行,好好儿地也叹了两口长气。小兰去找了燕西一趟,还是一个人独自回来。金太太问道: “七爷呢?又不在家吗?”小兰道:“七爷不大舒服,在书房里躺着呢。”金太太道:“你没有说冷太太来了吗?你这个傻东西。”小兰顿了一顿,想了一下,便道:“我是照着太太话说的,请他来。他躺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说身子疲倦极了。”金太太向冷太太道: “你看这孩子,真是不经事,昨天晚上就这样闹了一下子,今天他会病倒了,怪是不怪?” 冷太太道:“也不必他来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对他说。就是对他说,他不听我的,也是白费几句话。现在只有请求你,想个法子赶快把这娘儿俩找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念着小孩子,也应当把她找着。我们亲戚,彼此都用不着瞒的,我这种穷家,哪里还拿得出钱来悬赏格呢?”金太太道:“这件事,要那样办,那就会闹得满城风雨的了。老实说一句,清秋真是走了的话,无非为了他们夫妻不和睦,负气走的,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回来决不是报上一段广告,可以把她找回来的。”冷太太听了这话,突然将脸色一正道:“这样子说,我们就看着她丢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了?你是儿孙满堂的人,真可以不在乎,你想我就这一个姑娘,怎能够不挂心呢?我把这孩子,从小养到这样大,真是不容易的呀。”她说着话,情不自禁地复又哽咽起来了。拿了手绢,不住地擦眼泪,眼泪依然是不断地向下流着。金太太固然是个很精明的人,然而她的心术,却是很长厚的。她见冷太太一行眼泪一行眼泪地流着,自然虽有卫护燕西的意思,就也说不出口,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冷太太哽咽着:“在一年以前,我决想不到今天是这种情形。我本来就苦,如今索性只留我这一个寡妇,真是苦上加苦的了。”这几句话,也不免兜动金太太一番心事,心一酸,跟着就流下泪来。两位太太彼此相对地流着泪,一句话不能说出,于是乎站在旁观地位的小兰,也不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触,眼圈儿一红,眼泪也要向下落。金太太一回头,见她靠了一张高茶几,有那种悲惨的情形,便道:“这倒怪了,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做出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来?”不说明,小兰倒无所谓,一说明之后,小兰倒很是不好意思,只得一低头走出了房门去。冷太太是个柔懦的人,平常就不容易和人红着脸说一句话,现时在亲戚家里,又哭又说,已觉是万分地越出了规矩,连着人家丫头都引动得哭起来,如何再好向下去说?只得擦擦眼泪道: “咳!事到如今,哭也是无益,还总是请亲母太太,想个法子,就是找不着她回来,也要打听打听她究竟是死是活。”金太太道:“这自然是我们这边的责任,就是亲母太太今天不来,不说这话,我难道也能置之不顾吗?我已经告诉他们弟兄几人,大家分头去打听。只要不出北京城,不会找不着的。”冷太太对于这个答复,虽不能十分满意,然而在事实上,除了这个,也没有第二个办法,这也只好忍耐着,不能再去作第二步的要求。便叹气道:“只要亲母太太看这办法好,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她虽是由府上走的,总不成我还要向府上要人?”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自是有些不高兴,然而看她那种凄楚的样子,决不能再与人以难堪。便道:“她究竟是个人,也没有犯什么法,当然可以行动自由。况且昨晚上,家里又是那样忙乱,她和家里人一样的逃难,谁又能够禁止她不走呢?”冷太太道:“虽然是如此说,假使燕西有一分心事关照她,我想也决不会落到这步境况的了。”金太太被这话顶住了,答不出所以然来。
恰是道之、敏之从后面进来,他们是比较和冷太太熟识些的,一齐走了进来。先安慰了冷太太一阵,然后又说出了许多办法来。冷太太道:“别的什么都不说,事情已是闹到这种样子了,不谈什么责任不责任,在情分上说,我们这位姑爷也应当来和我商量个办法。我真不料他躲个将军不见面,简直不理会我,我是又伤心,面子上又难看。”道之道:“我又要替他辩护一句,他并不是躲着伯母,他实在因为这事对不住人,见了伯母有些惭愧。当了家母在家里,他又怕更受什么责备,所以暂时不出来。等一会我必定让他到伯母家里去,想出一个妥当办法来。”敏之道:“我看伯母暂时不要回府了,在我们这里,先等一等消息罢。”冷太太道:“我在家里,只知道府上走了火,真没料到有这件惨事。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安排,整天地在这儿等消息,可是不行。”道之道:“伯母家里有事,只管请便,我们这儿得着消息,随时向你府上去报告。”金太太道:“你就有事,也在我这里宽坐一会子,等他们分途去找人的带些消息回来。”冷太太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叹了一口气,抽出一条手绢,擦了一擦眼泪。那眼泪水只是一行一行地向下滚着。道之敏之只管看了不过意,只管去安慰她。又谈了一小时,冷太太见没有消息,又站起身来告辞,两手伏在胸前,向金太太作了一个揖,很诚恳地道:“亲母,孩子的事,托重你了。”说着,又转过身来,向道之姊妹,揖了一揖。大家都哗然起来,说是不敢当。金太太握着她的手道:“亲母,你放心,我还有四个女孩给人呢?你这样,不是让我更不过意吗?”冷太太垂着泪,点头道: “亲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金太太道:“各凭各良心,我反正不能把一个孙子牺牲了。别的话能假,这一句话,我总不会假的。”说着话,执着冷太太的手,只管向外面送着,一直送到洋楼重门下,才止住了不送。道之姊妹,更一直送到大门口,分付开汽车送了冷太太回去,直等汽车开走了,然后才回来。
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她沉着脸色道:“老七这东西,太可恶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全不理会,就让老母亲一人替他抗着吗?”道之道:“实在也是不对。刚才冷伯母在这里坐着,说的多好,他能够出来见一面,也让人家心里好受点。我去问问他去,这是个什么用意?”说着,就向燕西的书房里走来。走到门口,里面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一点声息,伸头向窗子里一望时,只见燕西躲在一张睡榻上,手上拿了一张白纸,翻来覆去的,折叠着玩意儿。目光看了那张,只管出了神,似乎东西折叠成功不折叠成功,都不在乎,只是要继续折叠着,方才有趣。道之站在门外停了一停,见他并不注意到门外,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一回头,连忙站了起来,让道之坐下,问道:“你还没有回去吗?”道之道:“家里闹了这样大的事,我总得在家里安慰安慰老人家,哪能象你这样没有心肝,一点儿不在乎?”燕西道:“我怎么没有心肝?火已经烧了,烧的就是我,我算倒霉极了。我有什么法子?叫我对火场痛哭一顿不成?”道之道:“你还要强嘴?老婆儿子,生死不明,你倒坦然无事?”燕西道:“她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这大的北京城,叫我满市乱找去不成?”道之道:“随便怎么说,你都有理,刚才你岳母来了,你怎么不去见一见?人家只有这个姑娘,嫁了你,只望前途光明,结果是火烧走了,你也不去安慰人家两句。假使不是文明人家,和你要起人来,你打算怎么办?”燕西两手一撒道:“让她要人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打官司。可是我有嘴,我也会说,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哪里看守得住的?哪个丈夫,也不负看守妻子的责任吧?”道之冷笑道:“你倒辩白得有理,你会说这些个话,怎么不去对你岳母说呢?若是一个人藏在屋子里说这种话,那不算什么。”她说着话,脸可就红了。燕西倒不料道之向来为着自己的,今日也是这样有气的样子,便道:“你不要信旁人的话,以为我怎样薄待清秋,把她气走了。其实不过我忙一点,没有工夫敷衍她,她就对我不满。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既然是对我不满,我又何必苦苦迁就她,因此二人就生疏了。你想,她忽然会搬到楼上去住,简直要和我绝交的样子,你想,我这个人能受她那种手段,对她低声下气将就下去吗?”道之道:“她搬到楼上住,不是为了你要到德国去,才气出来的吗?”燕西道: “这就不能望前推了,不是她有对我不住的所在,我也不会气出这种话来的。”道之道: “我以为这些话,都不必去说了。我作姐姐的,总愿没有人说你的短处才好。难道让大家说你虐待女人了,我还有什么面子不成?只是现在人生死未卜,你总应该把她的短处忘了。” 燕西道:“不是这样说吗?我正躺在屋子里发愁呢。”道之道:“我本来也不愿多管你们的事,可是母亲说,你们的婚姻,完全是我一个人促成的,现在闹成这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