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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偏是事有凑巧,这一天金荣到护国寺花厂子里去买花,顶头碰见那个女学生买了几盆花,在街上雇车,讲的地方,却是落花胡同西头。金荣这一番,比当学生的做出了几个难题目还要快活。让她车子走了,自己也雇了一辆车子跟了去。到了那地方,那女学生的车子停住,在一个小黑门外敲门。金荣的车子,一直拉过西口,他才付了车钱下来,假装着找人家似的,挨着门牌一路数来。数到那个小黑门那儿,门牌是十二号,只见门上有块白木板,写着冷寓两个字。那门恰好半掩着,在门外张望,看里面倒是一个小院子。只是那院子后面,一带树木森森,似乎是人家一个园子。正在这里张望,又见那女学生在院子里一闪,这可以断定,她是住在这里了。
金荣看在眼里,回得家去,在上房找着燕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燕西会意,一路和他到书房里来。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发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金荣道:“除非吃了豹子胆,还敢撒谎吗?”他就把在护国寺遇到那女学生的话说了一遍。又笑道:“不但打听得了人家的地方,还知道她姓冷呢。”金荣这一片话,兜动了燕西的心事。想到那天柳树荫下,车上那个素妆少女飘飘欲仙的样子,宛在目前,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然后对金荣道:“你这话真不真我还不敢信,让我调查证实了再说。”金荣笑道:“若是调查属实,也有赏吗?” 金燕西道:“有赏,赏你一只火腿。”金燕西口里虽这般说,心里自是欢喜。他也等不到次日,马上换了一套西装,配上一个大红的领结,又拣了一双乌亮的皮鞋穿了。手上拿着一根柔软藤条手杖,正要往外去,忽然记起来还没戴帽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墨绿色的衣服,应该也戴一顶墨绿色的帽子。记得这顶帽子,前两天和他们看跑马回来,就丢在上房里了,也不知丢在哪个嫂子屋里呢,便先走到吴佩芳这边来。刚要到月亮门下,只见他大嫂子的丫头小怜搬了几盆兰花,在长廊外石阶上晒太阳,拿了条湿手巾,在擦瓷盆。她一抬头,见燕西探出半截身子,一伸一缩,不由得笑了。燕西和她点一点头,招一招手,叫她过来。小怜丢了手巾,跑了过来,反过一只手去,摸着辫子梢。笑道:“有话说就说罢,这个样子做什么?”金燕西见她穿一身灰布衣服,外面紧紧地套上一件六成旧青缎子小坎肩,厚厚地梳着一层黑刘海,越发显得小脸儿白净。便笑道:“这件坎肩很漂亮呀。”小怜道:“漂亮什么?这是六小姐赏给我的,是两三年前时兴的东西,现在都成了老古董了。”金燕西道: “可是你穿了很合身。”小怜道:“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话吗?”金燕西笑道:“大少奶奶说,让你伺候我,你听见说吗?”小怜对他微微地啐了一下,扭转身就跑了。燕西用手杖敲着月亮门,吟吟地笑。吴佩芳隔着玻璃窗子便叫道:“那不是老七吗?”燕西便走进月亮门说道:“大嫂,是我。”佩芳道:“你又什么事,鬼鬼祟祟的?”说时,佩芳已走了出来。小怜低着头在那里擦花盆,耳朵边都是红的。佩芳在长廊上,燕西站在长廊下,佩芳掩嘴笑了一笑,燕西也勉强笑了。便道:“我头回戴着的墨绿的呢帽子,丢在这里吗?”佩芳笑道:“趁早别这样说了。年青青的哥儿们,戴个什么绿帽子呀?”金燕西道:“现在戴绿帽子的,多着呢?”佩芳明知他把话说愣了,故意呕着他道:“因为戴绿帽子的多,你就也要戴上头顶吗?”燕西笑道:“你这是戴了眼镜锔碗,没岔找岔儿啦。”佩芳笑道:“你听听,自己说话说错了,还说我找岔儿啦。”燕西道:“得了,你告诉我一声罢,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我等着要出去呢。”佩芳道:“你总是这样,东西乱丢,丢了十天半月也不问,到了要用的时候,就乱抓了。这个毛病,有个小媳妇儿管着,就好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看你待小怜很好,要不,我对母亲说一声,先让她去伺候你,给你收拾收拾衣服鞋袜吧?”小怜一撒手道:“大少奶奶也是的!”说着,一掉辫子就跑了。燕西道: “人家也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了,你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开玩笑,也不怕人害臊。”佩芳笑道:“害什么臊?她还不愿意吗?”燕西道:“到底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佩芳道:“帽子没有,马褂倒是有一件扔在我这里,你别处找罢。”燕西想着,二嫂那里是没有的。不在翠姨那里,或者就在三嫂那里,因此由长廊下转到后重屋子里来。
一转弯,只见小怜拿了一根小棍子,挑那矮柏树上的蛛丝网。这柏树一列成行,栽着象篱笆似的。金燕西在这边,小怜在那边。小怜看见金燕西来了,说道:“你找什么帽子?” 金燕西道:“刚才不是说了,你没听见吗?你又想我说一句找绿帽子吧?”小怜笑说:“我才不占你的便宜哩。”说时,用棍子指着金燕西衣服,问道:“是和这个颜色一样的吗?” 金燕西道:“是的。你看见没有?”小怜道:“你的记性太不好了,不是那天你穿了衣服要走,白小姐留你打扑克,把帽子收起来了吗?”金燕西道:“哦!不错不错,是白小姐拿去了。她放在哪里,你知道吗?”小怜道:“她放在哪里呢?就扔在椅子上。我知道是你买的,而且听说是二十多块钱买的,我怕弄掉了,巴巴的捡起来,送到你屋子里去了。”燕西道:“是真的吗?”小怜道:“怎样不真?在你房背后,洗澡屋子里第二个帽架子上,你去看看。”金燕西笑道:“劳驾得很!”小怜将那手上的小棍子,对燕西身上戳了一下,笑道:“你这一张嘴,最不好,乱七八糟,喜欢瞎说。”燕西笑道:“我说你什么?”说着,燕西就往前走一步,要捉住她的手,抢她的棍子。小怜往后一缩,隔着一排小柏树,燕西就没有法子捉住她。小怜顿着脚,扬着眉,噘着嘴道:“别闹!人家看见了笑话。”燕西见捉她不到,沿着小柏树篱笆,就要走那小门跑过来,去扭小怜。小怜看见,掉转身子就跑,当燕西跑到柏树那边时,小怜已经跑过长廊,遥遥地对着金燕西点点头笑道:“你来你来!” 金燕西笑道,就跑上前来。小怜身后,正是一个过堂门,她手扶着门,身子往后一缩,把门就关上了。
第一卷 第三章
金燕西笑了一阵,走回书房,找了帽子戴上,自出大门来。他这个地方,叫来雀巷,到落花胡同,还不算远。他也不坐什么车,带游带走,自向那里走来。金荣已经告诉他,那冷家住在西头,他却绕了一个大弯,由东头进去。他挨着人家,数着脚步,慢慢地走去,越到西头越是注意。一条胡同,差不多快要走完了,在那路南,可不是有一家小黑门上钉了一块冷宅的门牌吗?燕西一想,一定是这里了。但是双扉紧闭,除了门口那块冷宅宅名牌子而外,也就别无所获。踌躇了一会子,只得依旧走过去。走过这条落花胡同,便是一条小街。他见转弯的地方,有一家小烟店,便在烟店里买了一盒烟。买了烟之后,又复身由西头走过来,可是看看那小黑门,依然是双扉紧闭。心里想道:来来去去,我老看这两扇黑门,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时,那黑门外一片敞地上,有四五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那里打钱,吵吵闹闹,揪在一团。金燕西见机生意,背着手,拿了藤杖,站在一边,闲看他们哄闹。却不时地回过头,偷看那门。大概站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忽听得那门一阵铃铛响。已经开了。在这时,有很尖嫩的北京口音叫卖花的。金燕西不由心里一动,心想,这还不是那个人儿吗?他又怕猛然一回头,有些唐突。却故意打算要走的样子,转过身来,慢慢地偷眼斜着望去。这一看,不由得自己要笑起来,原来是个梳钻顶头的老妈子,年纪总在四十上下。但是自己既然转身要走,若是突然停住,心里又怕人家见疑,于是放开脚步,向胡同东头走来。
刚走了三五家人家的门面,只见对面来了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对着这边一笑,这人正是在海淀遇着的那一位。燕西见她一笑,不由心里扑通一跳。心想,她认得我吗?手举起来,扶着帽子沿,正想和人家略略一回礼,回她一笑。但是她慢慢走近前来,看她的目光,眼睛望前看去,分明不是对着自己笑啦。接上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姑娘,今天回来可晚了。”那女学生又点头略笑了一笑。燕西的笑意,都有十分之八自脸上呈现出来了。这时脸上一发热,马上把笑容全收起来了,人家越走近,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面地看人家,便略微低了头走了几步。及至自己一抬头,只见右手边一个蓝衣服的人影一闪,接上一连微微的脂粉香,原来人家已走过去了。待要回头看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在这犹豫期间,又走过了两家人家了。只在一刻之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手扶着衣领子,好象想起一桩什么问题似的,立刻回转身来,装着要急于回头的样子。及走到那门前,正见那个人走进门去,背影亭亭,一瞥即逝。燕西缓走了几步,不无留恋。却正好那些打钱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燕西想道:他们是笑我吗?立刻挺着胸脯,走了过去。走出那个落花胡同,金燕西停了一停,想着: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住在这里,是完全证实了。但是证实了便证实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守着看人家不是有些呆吗?这就回得家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呆想,那人在胡同口上那微微一笑,焉知不是对我而发的?当时可惜我太老实了,我就回她一笑,又要什么紧?我面孔那样正正经经的,她不要说我太不知趣吗?说我不知趣呢,那还罢了,若是说我假装正经,那就辜负人家的意思了。他这样想着,仿佛有一个珠圆玉润的面孔,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两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由红晕上,又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燕西想到这里,目光微微下垂,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道:“七爷,你信了我的话吧?没有冤你吗?”燕西抬眼一看,却是金荣站在身边,也含着微笑呢。燕西道: “信你的什么话?”金荣道:“你还瞒着我呢,要不然,今天不是出去了一趟吗?这一趟,谁也没跟去,一定是到落花胡同去了。依我猜,一定还看见那个小姐呢?要不然,刚才为什么想着笑?”金燕西道:“胡说,难道我还不能笑?一笑就是为这个事。”金荣道:“我见你一回来,就有什么心事似的,这会子又笑了,我想总有些关系呢。”燕西道:“你都能猜到我的心事,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