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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慢慢地从绿皮门中走了下去,空荡荡的车厢中溢满了初夏午后慵懒潮湿的阳光,有风扬起车窗的白色窗纱,绮罗不知为何竟看出了几分凄凉的意味来。
“绮罗姐姐,走了。”小桃已经叫好了黄包车,见她还在出神,拉了她的袖子道:“正好我也要去玉梨园附近,顺路一起走吧。”
初夏的风带着微湿的热气,卷着车夫一路小跑留下的铜铃声在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地悠悠回荡,从墙缝石沿中长出柔韧的身姿来,恬【据说】不知【河蟹?!】耻地在鲜少有人瞩目的低处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绚烂天地,偷偷【这个也河蟹?!】窥着这人潮汹涌来去的十丈红尘。
绮罗踏下车,向小桃道了别,提着药包朝着玉梨园走去。
玉梨园门口那棵巨大的西府海棠开着大朵大朵艳红芬芳的花,点点隐在椭圆的碧绿叶片之间,随风散下零星的纷扬花瓣,如同绯红的雪花,站成一树喧嚣锦绣的无声妖娆。
不过……名为“玉梨”却在院门种一口海棠,还真是名不符实。
绮罗刚刚走进院门,便在木门的阴影中看见了穿着玄色薄绸衫的柳陌红。
因为那扇门角度的原因,从外面望不见他,他却能望见外面。
“公子,”绮罗又急又气,提声道:“你这身子还没痊愈,门口风大,快回后院去吧。”
“绮罗,你看见那辆黑色的车没?”柳陌红答非所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街街口。
绮罗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去,对角果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窗被摇了下来,一个身形极妍的女子站在车窗前,正笑着和车内人说话。
绮罗不禁一惊,对柳陌红道:“这位小姐我见过!刚刚才在车站里见过她!”
——正是她和小桃在车站看见的那位令人惊艳的女子,手上还提着一只黑色的小旅行箱。
“你看清楚车里坐着的人了吗?”柳陌红仍是答非所问地低声说着。
绮罗仔仔细细地向那车看去,却突然见那女子居然揽住车内的人在他的面颊上印下一吻。
就这一瞬,她看清楚了车内人的脸庞。
——绝不会错的,那张极英俊的,充满了低调的狷狂与魄力的凌霄城的脸。
而凌霄城居然也没有拒绝,甚至淡淡笑着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前排驾驶座的杨海极殷勤地下车帮女子提了旅行箱,又替她开了车门,虚扶着她坐了进去。
片刻之后,车子才慢慢开走,而启动前凌霄城也若有所悟地向玉梨园遥遥投来一瞥,冷澈的深邃眸光激得绮罗即使知道从外面看不见此处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她慌忙转过头去看身侧的柳陌红,风华绝代的男子紧紧咬住下唇,面色苍白地看着那车远去的方向,毫无血色,摇摇欲坠。
“公子!”绮罗大惊,立即伸手去扶,发现触手冰凉,薄薄的绸衫下,纤细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着。
“我没事。”柳陌红勉强冲她笑一笑,推开她的手,脚步虚浮地向着后院走去。
一瓣艳红的海棠拂过他轻颦的眉头,落在他肩上,他恍然未觉,那缕艳红愈发衬得他形影单知。
于是在尘间游荡着的风又带起了那花瓣,流向不知归处的尽头。
下午洪莲叫了绮罗去偏厨,把那一包药放在红泥紫砂的药炉里慢慢用小火熬着,水面上冒出蟹脚大小的串串细密水泡,被温和光润的紫砂盖一盖,从炉口缝隙中飘出丝丝带着清苦药香的水雾。
洪莲亲手调了火候,低声问道:“陌红怎么样?”
绮罗叹了口气,摇头道:“唱了一上午的《游园》,现在在房里关着,谁都不见。”
“这样也好。”洪莲执了莆叶做的扇轻轻扇着火:“现在抽身出来,还来得及,对谁都好。陌红这孩子,天生痴情的种,照这样下去,以后怕是会吃亏啊。”
洪莲的声音浸在满室的药香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缥缈喑哑:“我还记得他娘把他卖进玉梨园的那一年,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躲在他娘身后,露着一双眼睛偷偷地打量我。这生得好的孩子,我见得不少,可没有一个从小就像他这样,那双眼睛简直能把人的魂勾走,可招人疼了。当时我就在想,这孩子命苦呀,若是命好,必定是被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怎么偏偏来做了戏子呢……”
绮罗险些红了眼眶,默默不语地和洪莲一同守着那煎药的炉,只觉得喉咙哽得几乎要颤出声来。
她又想起一个时辰之前在玉梨园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钟毓灵秀的女子吻上俊朗无双的男子的面颊,本该美好如斯的场面看在她眼中却只觉得扎眼,世情险恶人心凉薄,原本她还在疑惑柳陌红为何伤未愈便要回玉梨园,原本她还坚定不移地相信凌霄城绝不是沉沦于纸醉金迷之中的人,原本她还暗自为柳陌红感到欣喜与庆幸,原本……
只这世间每一个开端都有一个“原本”,而每一个悲剧都有一个“然而”。
等到药汤沸腾,紫砂盖在炉口上不断掀动发出“噗噗”的声音时,圆日已经开始逐渐西沉,将近黄昏了。
洪莲熄了炉火,用洁净的素白纱布滤出一碗浓稠的深色药汁,递到绮罗手上,道:“给陌红送过去,他要是不喝,灌也得灌下去。”
绮罗接过应了声,药汁的烫热透过一纸薄薄瓷碗传到她手上,药面上洒着夕阳被窗棂木格分割过的斑驳光芒,晃得人眼前一片灿然。
后院中隐隐听得见戏台上的依稀戏腔,伴着零碎的笙弦,有一句没一句地被风牵扯着传开来。
“哟,绮罗姑娘走得这么急,可是去给我师弟送药去的?”
绮罗刚转过廊下,一抬眼便撞上了面上笑意盈盈的苏砚,换了一身繁复戏装,凤目斜斜挑起,正嘲讽似的望着她。
“说起来还得多谢苏老板那顿鞭子,不然这药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了。”
绮罗狠狠地瞪了回去,双手紧紧抓住放着药碗的托盘。
“非也非也,谁把你家公子伤得最深,咱们心里都清楚。”苏砚冷冷一笑,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也怪他自己傻,这风月红尘戏里戏外的温柔多情,哪一场当得真?”
他最后一句话低下去,褪去了嘲讽,更多的竟是悲凉。
绮罗心中正奇,苏砚却停了话头,又扬起了仿佛带着一丝嘲讽的笑,从她身旁毫不回头地走了过去。
清风又拂过,随着苏砚摇曳的身姿撩开了他左手绣着木芙蓉锦纹的长袖,露出一点微闪的红光。
——正是绮罗在火车上见过的小桃手中的玛瑙镯子。
绮罗想要学他那样嘲讽似的笑一笑,却又顿住了,最后在嘴角凝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走到柳陌红的房前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绮罗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推门进去,柳陌红面色如常地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一叠戏折。
“公子,该喝药了。”
绮罗将药碗放到柳陌红面前,又说:“不烫了,是温的。”
出乎她意料地,柳陌红半个不字也没说,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便端起碗来喝了下去。
“……酥糖。”
绮罗模模糊糊地听到这两个说得极轻的字,急忙说道:“你想吃酥糖?我明天就去给你买。”
“不用了。”柳陌红温柔笑着:“我不爱吃糖的。”
天边被染得红彤彤的火烧云遮住了最后一批光,日幕低垂下来,夕映晚照过苍白人间。
玉梨园门口有一瓣艳红芬芳的海棠花不甘心地摇动了两下,终究还是飞舞着离了枝头。
三天的时间便在每日晨星昼月不断更替的醉生梦死的戏韵中悄然而逝,夜□临,华灯簇拥的不夜城歌舞升平,而玉梨园更是人满为患。
“嗬,刘大爷,这次您可先抢了个好座儿。”洪莲拱手和油光满面的男子笑道:“这位置的票可是老早就订光了。”
“那是那是。”中年男子也笑得脸颊肉颤颤:“虽说今晚柳老板只唱这么一折《游园》,那也是值当的。”
“还得请您们多担待担待。”洪莲呵呵笑着:“陌红前几日身子不大好,今晚若不是早已排好了场子,怕是他连这么一折都不会唱。”
大堂内的铜钟不知疲倦的转着,眼看着便要指向镏了一层金的“捌”字上面。
凌霄城走在从后院通往前方戏台的小路上,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是走在此地,还碰巧听见柳陌红口出狂言,不由淡淡笑了。
大概从那时起便注意到了这人吧。
就此步步沦陷,不愿清醒。
“将军,弟兄们都在院外悄悄守着,按您的吩咐,订的是二楼最隐蔽的位置,您不让清场,怕是会有些吵……”杨海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不碍事的。”凌霄城从后楼梯的阴影中绕了上去:“把周围隔起来就好。洪莲知道吗?”
“本来不知道的,不过待会儿估计能猜出来……”杨海有些迟疑:“将军是怕他……?”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凌霄城的笑意倏地隐去了,竟敢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伤未痊愈就上台唱戏,啧……
还有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戏便要开场,人声愈发鼎沸,直要把玉梨园的屋顶都掀起来。
“公子,你伤还没好全,又不让我帮你上药,那个洛大夫居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要不我去和班主说说今晚别唱了,至少要让你再歇上两天……”
绮罗急得团团转,柳陌红却是风淡云轻地对镜勾描着眉角眼梢的一抹朱砂,一笔描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今晚这场是早就排好的,票都订光了,我若是临时不唱,岂非砸了玉梨园的牌子?伤已经好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哪有这么脆弱。”
——哪有这么脆弱。
——哪敢这么脆弱。
——因为是一个人,所以不得不坚强。
柳陌红上完妆,看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那张脸。
人人都说这张脸艳色倾城,风华绝代。
那……若是没了这张脸,那个人还会对他那样好,还会……吻他吗?
柳陌红不禁狠狠地在心底嘲讽着自己。
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那女子说不定是他的未婚妻呢,豪门世家中时常有这种事……
自己……算什么呢。
一个永远也走不下那三尺戏台的戏子罢了。
镜中的脸被灯光一照,划过无数道暗华的流光。
有些陌生……
那双眼里,陌生的苍凉与悲伤。
胸口贴近心脏的地方能触到那块润泽的平安玉,柳陌红款款走上台去,颈上红线掩在重重戏装之下,被他的体温蕴得温暖,似是牵了一世的情丝。
他忍不住抬眼掠过台下,没有那个人……
自己竟然还没有死心。
柳陌红眼底一热,模糊了刺入眼中的光芒。
什么三天期限,他大抵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吧。
可笑的是,却还有人当了真。
就这么一瞬,凌霄城以为自己看到了台上的人的眼泪。但仔细看去,又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只余一片脉脉漾动的疏离温润的眸光似水。
弦乐响了,戏音如墨,在他眼前泅出时光远走的幻梦。
水袖挽花了沉香一曲,敛眉浅笑间皆是万种风情重叠游弋,那一腔婉转戏韵从耳间传入心脏再传进骨魄深处,像是真真回到了话本上泛黄的老旧光影中,痴一场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