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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恕明冷笑一声,也并未答话,带着苏砚走了出去。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路面上仍有浅浅的少许水洼,被日光一映,如同散落四周的莹莹明镜,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这个弟弟,命还真是苦。”叶恕明似是舒心一般,笑容不减:“这才刚找回了母亲,就在一天之内变成父母双亡的孤儿了……你怎么哭了?”
他诧异地看着身侧泪下的苏砚。
“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
苏砚淡淡一笑,面色平静的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柳陌红感觉眼睑上被覆盖着一层冰凉的绸巾,嗅那味道,应该是浸过了芦荟黄瓜水。
因为这冰凉的舒缓,原本哭得刺痛红肿的双眼不再那么干涩得难受。
手被人轻轻握着,十指相缠。
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软绵绵地陷在柔软的锦被中,心里有一处却是塌陷一般,空落落地发疼。
他又成了孤儿了……
用了十三年找回了生母,难道就是为了再体验一次失去的滋味?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身旁的人像是知道他醒了,他听到那人放下书册的簌簌声音,接着便被拥入了一个溢满了熟悉气味的温暖怀抱中。
“眼睛难受吗?”那人在他耳边问道。
他摇了摇头,那人的手却覆上了遮住他双眼的白绸,用极轻缓的力度轻轻按揉着。
“要不要吃东西?”凌霄城又接着问。
“……不要。”
柳陌红开口答道,原本温润的嗓音因为哭泣而变得略带沙哑。
“来,喝点水。”
唇间立刻察觉到了杯壁清洌的白瓷质感,用桑叶与荷叶泡过的茶顺着微启的双唇入喉,一路蜿蜒蔓下略苦的余香。
他抬手想要摘去眼上的绸巾,却被凌霄城按住了双手:“别急,再敷一会儿。”
被遮着双眼,只能看见视线内晃动的模糊的白色光斑,他不由地握紧凌霄城的手,“霄城……我娘葬在哪里?”
“城郊的一处墓园里,等你休息两天,我带你去看她。”凌霄城怕又勾起他的伤心,柔声说道。
“城郊……是靠近叶家老宅吗?”柳陌红神色有些黯然,“叶家误了她一生……她会不会不愿意葬在那里?”
“不过……这样也好。”柳陌红没等凌霄城答话,又道:“她生前得不到我爹,死后离得近些……也算是个安慰吧。”
“好不容易找回来了自己的娘,又在一天之内失去了父母……天底下大概没有谁和我一样吧?”柳陌红自嘲地笑笑,感觉眼眶一热,竟似又要哭出来。
“你能找到你娘,至少圆了她一个夙愿。”凌霄城淡淡道:“她见过了你,会走得安心一点。虽然很残酷,但是陌红,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面对。如果无法挽回,就不要留有遗憾。”
“你娘走得安心,是因为她知道你好好活着。”凌霄城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所以今后,你也要带着你娘的心愿,好好活下去才是。”
“我懂,我都懂的……”柳陌红浅浅的呜咽像是幼猫抓在他心上一般,带着柔软的刺痛:“我知道她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是……可是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回她,是不是……是不是就……”
“好了,没事了。”凌霄城心疼的拥他入怀,“都过去了。”
他轻吻着他蒙着冰凉白绸的双眼,“别哭了……她不希望看到你哭。”
柳陌红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眼上的温度灼氲过这些年的悲苦与茫然,化成强大而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暴雨一收,整个夏季便已接近尾声。
空气中还残留着高温,却已经能嗅出夏末的凉爽。
凌霄城推了两天的军务,每日陪着柳陌红在凌府中,听着他絮絮地诉说着自己小时候的苦乐欢悲,从一开始泪盈于睫,到最后柳陌红已经慢慢能语气平静地在他怀中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就像是深深埋进心底多年的一颗毒瘤,如今血肉模糊地被挖出来重见天日,但亦在另一种温暖的作用下痊愈结痂,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伤疤,半旧搁浅在岁月中。
叶家老爷病故、叶恕明继任家业这样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在极快的时候中被人们迅速扔在了脑后。
没有谁能够被长久地记忆。人们的遗忘速度总能比时间更快一步。
蝉鸣还未停歇,就已经快迎来了九月。
凌霄城的生辰,便在不远的中秋。
“中秋么?真是个好日子。”柳陌红窝在凌霄城的怀里,闲闲地剥着橘子,“杨大哥说,生在中秋的人,都是命里有圆满的人。”
“啧,我就知道又是杨海多嘴告诉你的。”凌霄城随手翻阅着公文,“什么生日,不过也罢。”
“这怎么行,”柳陌红不满道:“难道你以前从没过过生辰?”
凌霄城一边衔过他剥得干净光滑的橘子瓣,一边答道:“在家的时候倒是有很多人会上门贺礼,不过都是些客套应酬;后来我总是在异地征战或是四处奔波,慢慢就淡了。”
“征战……?”柳陌红“啊”的一声:“我都快忘了你是将军了……打仗是什么样子的?”
“……欲望的样子。”凌霄城低头看着他,“生存的欲望,杀敌的欲望,保家卫国的欲望……都是尸体和鲜血堆积起来的。”
“你不是常看武戏么?”凌霄城微微一笑,“就和戏折子上面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种信念。”
“……什么信念?”
“‘赢’。”凌霄城淡淡道:“人都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支撑着我赢的,便是守住这华夏疆土,还有,守住我想要保护的人。”
他原本狷狂傲绝的目光似是睥睨天下一般,比窗外的清明月光更加磊落三分,但到了最后一句,却又仿佛掺着无数的柔情和宠溺,看得柳陌红心神一荡,竟怔怔不能言语。
凌霄城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的可爱模样,忍不住从他指间叼走了一瓣剥好的金橙橘瓣,那白皙指尖细腻微凉的触感,似是比橘子更能甜进人心里去。
柳陌红还未反应过来,温热的触感已经从指尖传开,凌霄城浅浅啄了啄他的双唇,觉得这样的浅尝辄止全然不能满足,索性又覆上去深深地吻住。
月色温柔,剪影成双,换谁一世良辰相傍。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炉烟沉沉地缭绕在玉梨园的内堂里,洪莲气色恢复如常,只是眉间隐隐有些忧虑,“玉梨园的生日又好了起来,看来是杜老爷放松了压迫,这几日也没见着杜府有什么动静,该不会是又要出什么事?”
“班主,你想多了吧。”绮罗笑嘻嘻地说道:“说不定是凌将军插手了呢。”
“凌将军插手只会让杜老爷更加不满,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洪莲摇头叹气,“希望是我想多了。”
“什么想多了?”柳陌红推门进来,抖落肩头碎了一地的日光,“你们说什么呢?”
“公子?”绮罗见他面容平和,送了口气道:“凌将军不是说你明天才来么?我还担心你太伤心,打算待会儿去凌府看看你。”
“……不碍事了。”柳陌红眼神一暗,却又很快继续笑道:“我娘是笑着走的……她不想看到我伤心。”
洪莲见他面色虽仍悲伤哀思,但眼中那抹坚韧的孤傲却已经像被日光融化一般,消失不见了。他不由也笑道:“你能想开就好,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我是想来问问,不久便是中秋了,班子里可有什么安排?”柳陌红略一迟疑,开口问道。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快到中秋了。”洪莲思索道:“按往常那样,自然是会有大家请玉梨园去府上唱戏的,只是现在帖子都还没有递来,我也不好安排。你这么问,是不是中秋那天有什么事?”
“中秋……是凌将军的生辰。”
洪莲看着有些羞赧的柳陌红,恍然大悟道:“既然这样,你就不必来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陌红慌忙解释道:“每年都要唱的,今年不能坏了规矩。只是听说凌将军的哥哥会在中秋抵达上海,所以……所以能不能早点散?或者让我唱头场也行。”
“好,”洪莲自然是一口应下:“过几日请你去唱中秋的帖子肯定应接不暇,我就接最早散的那一班好了。”
绮罗忍不住好奇道:“公子,凌将军生辰,你打算送他什么?”
“不知道……”柳陌红有些沮丧,“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该送他什么好……”
“也对哦,”绮罗赞同道:“像凌将军那样的人……好像什么都不缺一样。”
“嗯……不如……不如把你自己送给他吧?”绮罗眼珠转了转,一脸揶谕狡黠地笑道。
“咳、咳咳……”
洪莲正端着一碗清茶,被呛得直咳嗽。
柳陌红脸红得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你……别胡说!”
“本来就是嘛……”绮罗不满地小声嘟囔道:“凌将军一定会高兴死的……诶,公子,难不成你们还没真正……”
“去去去!前院有人敲门,看看去!”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洪莲打断了,仔细侧耳听了听,真的有敲门声传来,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陌红啊……”洪莲顺过了气,眼见着绮罗跨出门槛,小声对柳陌红问道:“你们真的还没有……”
“班主!”柳陌红的耳朵尖都红了起来,“您怎么也……”
——他自小在这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自然对男人之间的这种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看过了太多被达官显贵们蹂躏得惨不忍睹的小倌与戏子,有的甚至就此丧命。但想到对象若是凌霄城,不觉得有何排斥,却仍带着巨大的害怕与恐惧。
而至于凌霄城为何每次总是止步于亲吻与耳鬓厮磨,他也曾脸红心跳地想过,难道那人真的不是单单喜欢他的身子,而是……?
再往下的,他便带着五分欣喜的甜蜜与五分不安的惶恐,遏制住了自己的想象。
——便这样自欺欺人地偷溺在眼前的岁月静好里,懦弱地不敢去面对真相。
——因为太过害怕失去。
“公子、公子,”绮罗一路小跑着回来了,“叶先生来了,说是有话对你说。”
“叶先生……”柳陌红一愣,“叶恕明?”
“就是他,”绮罗点点头,“在院子门口等着你呐。”
柳陌红蹙眉,和洪莲一道去了门口,庭院中只有几个稀疏的练功开嗓的戏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大门外,叶恕明正侥有兴味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柳陌红。
“叶先生大驾,可是有什么事儿指教么?”还是洪莲先开了口,一张圆润和气的笑脸,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也没什么大事。”叶恕明笑笑,“八月十五想请柳老板去寒舍上唱一出,柳老板可有空?”
“真是抱歉。”洪莲揖手道:“陌红方才刚和我说过,他中秋那晚有事,唱不了。”
“有事?该不会……是要去陪凌大将军吧?”叶恕明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陌红,“毕竟据我所知,除了在下,柳老板可是没有别的亲人了,不是么?”
“你何必强人所难。”柳陌红冷冷道:“若我不去,你还能拆了玉梨园?”
“哟,这我可不敢当。”叶恕明并不生气,“洪班主在那儿搁着,洪班主这天大的面子我可不敢不卖。”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