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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入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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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喜欢重复第三遍。”
  “……是。”
  凌霄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粥,末了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晶亮的眸子中添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满足与懊恼。
  ——真是……像个孩子。
  凌霄城轻轻一笑。
  明明像个孩子一样,却还要故意装作世故圆滑。
  “柳陌红。”
  他突然开口唤道。
  “……呃?”柳陌红来不及咽下口中的粥,只能从喉咙中挤出疑问。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凌霄城随手拈了桌上放着的花朵把玩道:“这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
  “不是,是洪班主取的。”柳陌红垂眸答道:“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便把我卖到玉梨园了。”
  “你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你在叫娘亲。”
  他看着柳陌红倏地变了脸色,急急问道:“昨晚……昨晚……”
  “昨晚鄙府没有多余的客房,你住的,是我的房间。”
  柳陌红怔怔地抬头,堪堪跌入那一双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的漆墨星眸中。
  穿着军装的男人高大挺拔,眼眶下却泛着淡淡的青黑,下巴上也有浅浅的胡茬。
  即便如此也依然是那样令人无法不敬畏的气魄逼人。
  很久以后,柳陌红才知道,这样就算是刻意低调也无法掩饰的狷狂傲然,叫做气场。
  “我……”
  “吃完了,在下便让人送柳老板回去吧。”凌霄城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起身道:“柳老板一夜无踪,洪班主怕是该着急了吧。”
  杨海远远地将车开了过来,便恰好看见自家将军踏出房门,回身对着身后的人轻声说着些什么。
  别人看不出来,但作为看着凌霄城长大的凌家忠仆,自家将军淡漠的脸上藏着的温柔笑意,杨海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洪班主问起,柳老板就把这个给他吧。”凌霄城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到柳陌红手上。
  是一块小小的平安玉,碧绿莹润的玉石通体柔和透明,上面极精细地用繁复却毫不凌乱的线条刻着句“平安喜乐”四个字,长长的浅色流苏穗子缀在玉下,玲珑剔透得使人爱不释手。
  “这……将军还是收回去吧。这玉,太贵重了。”柳陌红拿着玉符,想要还给凌霄城。
  绕是他这样不懂玉的外行,也看得出来手中的东西价值不菲。触手便是凉中回暖的润泽质感,朦朦胧胧的光晕像是一滴碧色凝泪。
  “就算是在下向洪班主‘借’了柳老板一夜的报酬吧。”凌霄城狭促道,也不待他答话,便半是强硬地讲他推入车内,随即关上了车门。
  “柳老板还是收着吧。”杨海一边踩了油门,一边回过头来笑道:“将军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去过的理儿。”
  杨海顺眼瞟到柳陌红手上那玉,想到今晨听到凌霄城要将这宝贝送给洪莲时,自己忍不住多嘴道:“这么好的玉,就白白送给那洪班主?还不如送给柳老板……”
  凌霄城只是淡然答道:“洪莲不敢收。”
  杨海立时便明了。
  “杨先生……”柳陌红犹豫着开口道:“要不,您把这玉……替我送还给凌将军吧。”
  “柳老板叫我杨海就好。”车子慢慢驶出凌府,直到那蜿蜒曲折的青石路上逐渐不可见凌霄城挺拔的身影了,杨海才继续笑着说:“要是我敢拿这玉去还给将军,将军还不把我这手活活给剁了?柳老板,将军既然托您给洪班主送了这么个东西,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再说了,昨夜柳老板那出戏可是真真的风华绝代,将军给一点犒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您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柳陌红低垂了眼睫,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那块玉,在随着车前行而不断变幻的从车窗中落进来的斑驳光影中,更显得翠色(和谐你妹)欲滴,莹莹润透。
  从凌府到玉梨园纵使驾车也花了近两个小时,柳陌红执意不让杨海送他进玉梨园,杨海无奈,只好将车停在巷陌的拐角处,再目送着柳陌红款款地走进戏院两扇雕着碗口大的牡丹的黄花梨木大门。
  天光已经是大亮,日头东升,入耳皆是早起练功的戏子们的咿呀韵腔,间或夹杂着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呼呼风声与咬了牙不敢叫出口的闷哼。
  ——这是他听了十三年的日日都会上演的声音。
  柳陌红甫一踏进园中,便看见绮罗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两眼肿的像是核桃一样,愣愣地上下打量了他半晌,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我、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事儿了,我和班主找了你一夜也没找着……差点就去巡捕厅找人了……”
  “我……抱歉。”柳陌红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所带来的后果:“我昨晚烧晕过去了所以才……”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了洪莲蓦地放松下来的脸,接着便听到洪莲冷冷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解释,玉梨园的规律,三十下,自己去领罚吧。”
  “……是。”
  柳陌红终究是忍下了关于凌霄城的那番话,在全园人或是不解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慢慢走到戏院子里那尊巨大的关公塑像前。
  三十下已是算轻的了。他还曾见到过活活被打死在雪地里的小男孩,尸体被漫天的白雪冻成青紫的颜色,却往外淌出了艳红的血液。
  ……也的确该罚。
  他恍惚地想着,罚自己的不由自主情不自禁。
  ——都已经是在这红尘之中被污得浑身世俗的人了。都已经狠狠地吃过了多少次因为一时任性而带来的苦头了。
  ——为什么面对不经意的温柔怜惜之时,还是会产生妄念。
  他无声的咬住唇,看着一个叫苏砚的师兄拿着足足有一尺来长的竹条狠狠地向自己的小腿上抽来。
  绮罗回头不忍地对洪莲哀求道:“洪班主,公子他身子弱,您就别罚他了吧……”
  “哟,仗着自己是个角儿就罚不得了?”苏砚抢在洪莲之前便开口道,薄唇凤眼勾出苛刻的轮廓,“成了角儿……就可以不听师长的教诲了?!”
  “师兄……教训的是。”柳陌红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答着,零星半点的血迹溅在他一袭月白衣袍上,喉间涌上丝丝缕缕铁锈般的甜腥味,竹条带来的尖锐疼痛一遍遍毫不留情地重复着。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那块玉,掌心似乎也被玉石硌出了“平安喜乐”的印子。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去,一椽天光如画,破云而来。
  蜿蜒温热的血顺着小腿优美的曲线滴答流下,在青石板上绽出小朵小朵红色的艳丽血花。
  苏砚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刻薄笑意,扔下手中竹条,笑道:“还真是名旦,被抽了三十鞭也能站着。”
  “……师兄抬举了。”
  柳陌红抬头勉力一笑,依然强撑着现在原地,下唇上一圈咬出的牙印,泛着妖冶的红。
  ——他不能跪。不能在众人目光睽睽之下跪。
  ——这是他的底线与骄傲。
  疼痛仿佛已经麻木,火辣辣地附着着,从小腿处蔓延到全身,一抽一抽的牵扯着神经。
  “绮罗,扶你家公子到内堂来。”洪莲冷冷环顾四下,“看什么看,不用练功了?!谁再看就来领三百鞭!”
  众人立刻散去,院中飘散弥漫的淡淡血腥味被覆盖在错落有致的铿锵雅韵之下。
  这戏台深红的帷幕,似是用一股股鲜血染就的。
  帷幕拉开,谁又瞧得见那光鲜亮丽的奢靡戏腔之下藏着多少渗血的伤痕。
  “苏砚师兄,您还真下的去手啊,不怕以后柳老板报复么?”有刚进师门的小弟子悄悄对苏砚附耳道。
  “怕什么。”苏砚强自撑了不屑的冷笑:“不就是个同一师门的戏子,是个角儿又如何,等过几年还不是人老珠黄、色衰音驰,再说了,按辈分算来,他还得尊我一声‘师兄’呢。”
  他望着柳陌红离去的方向,眸光中是如毒蛇般刻骨的恶毒。
  嫉妒是人性中汹涌的暗流,在夜色中开出罪恶的花朵。
  ——人之初性,本就如此。
  无所谓善恶,只不过是被生存迫出的欲和孽。
  痴嗔妄念,人之原罪。

  

  “说吧,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
  洪莲点了水烟,从鼻腔中喷出缭绕的白雾,连声音也有些模糊起来:“陌红,你这十三年来可从没给我出过什么乱子。若是别的伢子敢一个晚上连个影儿都没有,可就不只是区区三十鞭这么简单了。”
  “陌红明白。”柳陌红倚在绮罗身上才勉强站得住身子,轻声道:“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染了风寒还要出去,也不让绮罗跟着,才会出这种事。”
  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玉石,托在手上,递到洪莲手中,“凌将军说,若班主问起,就把这个给您。”
  莹润剔透的温凉玉石安静的躺在柳陌红手中,衬得他柔白的掌心煞是好看,玉符上极精细地雕着“平安喜乐”四个字,被明明灭灭的天光一照,如同一滴碧色凝泪。
  洪莲执烟的手晃了晃,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如同叹息一般说道:“这是两年前在西安出土的平安玉符,拿去了国外拍,拍出的价能买下半个玉梨园。”
  “你说的凌将军,是……凌霄城凌大将军吧。”
  连说出这个名字也带着满满的敬畏:“只有他才担得起这么阔绰的手笔。”
  “……是。”柳陌红覆了眼睫,轻声答道:“昨晚碰上了凌将军,他见我晕倒了,所以才……”
  “不用解释了。”洪莲闭了眼道:“这玉,你拿着吧。”
  “可是……”柳陌红蓦地愣住,不由低头看着那碧色【和谐】欲滴的玉符:“这么贵重的东西,班主既然不收,还是退还给凌将军吧。”
  “你呀,说起来也是在这上海滩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参不透?”洪莲摇头道:“你把这玉退还给凌将军,这不摆明了是打了凌将军一耳光么?更何况,凌将军是什么人物,他必定是料到了我不敢收,这玉,明眼人一眼便知道是送给你的。”
  “陌红啊,”洪莲看着眼前男子如画般清隽温婉的眉眼,到底是开口说道:“你也算是我打小看到大的了,你天赋高,长得好,现在□了,你成了角儿了,这玉梨园关不住你一辈子。你唱了那么多戏,那些才子佳人、多情总被无情弃的故事,你比我清楚。这豪门望族,天骄之人,可不是我们这些戏园子里的人能高攀得上的。有些话,你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说,是不是,嗯?”
  那最后一个“嗯”字,散在渺凉的烟雾中,显得尖锐而犀利,刺进柳陌红耳朵里。
  “嘭”的一声,柳陌红直挺挺的重重跪在洪莲面前,小腿上的伤口更加裂开,带来撕扯般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洪莲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你是这些个人里面最懂分寸的……好了好了,绮罗,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起来,回房去上药,若是伤口发了炎就不好办了。”
  柳陌红靠着绮罗步步踉跄地向内堂外走,回头望去,昏晕中洪莲闭目仰头,眉间是时光刻下的不可磨灭的沧桑痕迹。
  这个上海滩最大的戏园子的班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物,曾经也是场场红爆的戏魁,他记忆之中严厉却又慈蔼的年少时如夫如天一样的人物,在缭绕的烟雾里,鬓角却已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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