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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这么一碗还没吃完,玉梨园便来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竟是洪莲亲自来接他。
别过老秦之后,洪莲才斟酌着开口:“……凌将军都告诉你了?”
“嗯。”柳陌红点点头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你商量好的?”
“你们从苏州回来之后吧。”洪莲轻叹了一声:“只是没想到,战事会来得这么快。”
“班主,”柳陌红踌躇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去哪个地方打仗?危不危险?”
——战争,仿佛只是一个离他很远的名词,只存在于那些峥嵘流离的泛黄的话本传奇之中。
洪莲顿了顿,道:“他说的不是很清楚,大概会是最前线吧……”
眼见着柳陌红蹙起眉来,他立刻改了口:“你别太担心了,他可是将军,应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的。”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连他自己亦是底气不足。
柳陌红勉力勾起唇角,回给他一个牵强的笑容。
——怎么可能不担心。
——那可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比自己更加要牵肠挂肚的人。
他此刻无比期望自己便是那一块碧绿的平安玉,被那人紧贴在胸口佩戴着,生死与共。
玉梨园已经被收拾得如同被抢劫一空,绝大多数人已经各自逃命去了,只有寥寥几个无处可去的戏子,缩在内堂供奉的关公神像前,面目凄楚。
而那铜塑金漆的关公像,也已开始落了灰尘,此时却无人再有心思去替它掸掸灰尘。
“怎么收拾得这么快?”
柳陌红讶然:“明天就要走么?”
“说不准,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洪莲摇头道:“如今的世道太乱,现在好多陆路都走不通了,唉……不知道还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去台湾,想逃的人太多,但愿我们能挤上。等到了台湾一切都好办了,凌将军已经吩咐过人在台湾接应我们,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公子,你回来了。”绮罗闻声出来:“快进房里收拾东西吧,你的衣服我都收了一半了。”
柳陌红环顾着四下,一时竟有些感慨。
这座院子他已经住了十三年了。从六岁那个雪夜,他跪在关公像前磕了三个硬邦邦的响头之后,他有了名字,有了师傅,有了朋友,有了未来的漫长人生。
玉梨园对他而言,就像是家一样,没有玉梨园,便没有如今的柳陌红。
十三年,他一点一点地从那个只能跟师兄师弟们挤在一条大炕上的小孩子逐渐长成了名震梨园的戏魁,也一点一点地看着这些年洪莲是如何苦心经营地把玉梨园带成大上海首屈一指的戏班子。
十三个春秋寒暑,他在这院子里练了十三年的功,每天看着天光是如何从东方那面斑驳的墙上露出来,又是如何从西府海棠的繁密枝叶间渐渐沉为夜色,他甚至能输出来每天练功时对着的那块青砖上有多少条裂缝。
眼下就这样骤然离开,他当然不舍,不舍到极点。
但玉梨园的牌子已经摘下,戏台上也没有了胡鼓琴笙,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壳子,目送着一代代离开的人们。
“公子,你干嘛愣着啊。”
一转眼间绮罗又收拾好了一个包袱,见他还在门口怔怔地站着,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呀;班主更是舍不得,我昨晚上还看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晚上呢。不过咱们只是去外面避避风头而已,等仗打完了,再回来不就是了。玉梨园还是玉梨园,咱们还是唱咱们的戏。”
“……你说得对。”柳陌红笑一笑,走进屋去:“还会再回来的。”
不收拾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多的细软琐物,这么些年来一件件积攒下来的小玩意儿,还有名贵的戏服头面,柳陌红这个摸摸那个看看,一件也舍不得落下。
绮罗看着堆了满床的杂物,又好气又好笑道:“公子,你带竹蜻蜓做什么?还有那个镯子,是铜的,不值钱……”
“我知道。”柳陌红一撇嘴:“可是这个竹蜻蜓是我十岁生日的时候班主送给我的;铜镯子是去苏州的时候梨师叔给我的……”
绮罗哭笑不得的把他放进去的小玩意儿又拿出来:“这些不能带,拿不了这么多的。大不了去台湾以后再给你买呗。”
好说歹说柳陌红才松了手,一脸惆怅地望着那些被拿出去了的东西。
“这些……这些都不要啦?”
他伸手摩挲着整整齐齐地铺在架子上的戏服,五彩斑斓的缎面,微微一碰,就有像流水一样的光丝丝滑过。
华服霓裳,曾伴他唱过一场又一场。
也曾见证着那过往的辉煌,是怎样风华绝代的倾城无双。
还有放满了一个又一个漆了清桐油的紫檀木盒子的头面首饰,翠绿的孔雀衔珠簪,鎏彩的镂花金步摇,珐琅瓶、玳瑁钗,珊瑚雕银点翠钿,一盒一盒地铺开,顿时将有些昏昧的室内映得华光溢彩。
绮罗也有些惋惜,“班主说东西带的越少越好,没办法……都留下吧。反正去台湾之后又不用唱戏了。”
一面说着一面又收拾了两件衣服:“好了,都收好了,公子你看看,还有什么是没带的?”
柳陌红抿着唇,像是个不高兴的没得到糖果的孩子:“我想带走的你都不许我带……”
绮罗逐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那些戏服与头面都收进一口大箱子里面去:“我把它们都锁在这儿,说不定运气好,回来的时候还在这儿呢。”
说着还真的上了锁,将钥匙递给柳陌红。
柳陌红结果,忽然又蹙眉道:“有什么用,锁在箱子里没人定期拿出来清理,就算回来的时候还在这里,肯定都被虫蛀坏了。”
他长叹一口气,摸摸那口箱子,像是突然又想通了:“算啦,反正我也决定不唱戏了,随它去吧。”
众人草草的吃了午饭,厨娘早就走了,是绮罗做的饭,在这样的时候也没人再有心思去评论好吃不好吃。
日近开春,薄薄的阳光透过午后湿润的雾气,虽然气温仍然很低,但总算让人觉出了有几分暖意。
柳陌红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这方庭院,似是要将四周景致刻进心底。
“别看了。”有人在他身后道:“记到最后,也总会忘记的。”
他回过头一看,是苏砚,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像是要走。
“师哥。”柳陌红有些惊讶:“连你也要走?”
苏砚勾起唇:“我以为你会猜到我要走的。”
他浅浅一笑,“玉梨园已经散了,再留下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褪下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红色的玛瑙镯子,放到柳陌红手上:“这个镯子……送给你了,你看到有谁穷得没饭吃的话,就送给他吧。”
柳陌红怔怔地拿着镯子,那玛瑙成色极好,暗沉沉的红色,压进人眼底,带着肃杀的朱砂色。
苏砚最后对他笑了一笑,提着箱子转身走出门去。
他走的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连一句再见也没说。
——或许他早已在心底笃定了再也不见。
苏砚走后的第二天,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像是笼罩在上海城上空的挥之不去的阴霾,在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响声中向人们的头顶逼迫下来。
一大早,玉梨园的门便被人叩响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竟然还会有人来敲门,绮罗小心地开了门,涌进来的却是一大堆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难民。
“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别进来别进来!”绮罗想栏却拦不住,急得直跳脚:“你们是什么人啊,出去!”
“小姑娘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一个明显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向她作揖道:“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小孩子都快饿死了。”
洪莲走出来看着,想说什么,最后只发出了一声叹息,扬扬手道:“去,拿些干粮出来分给他们。”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却没人对他说一个谢字,而是迫不及待地拥到内堂去抢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干粮。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内堂里的众人,戏子们有些惊惧地挤到洪莲身后去,带着一丝畏怕地看着眼前这些难民们。
他们是在害怕,自己日后也会变成其中一员。
为了一口吃的,而这样毫无自尊地乞求抢夺。
柳陌红没有动,眼里却有着担忧与相同的畏惧。只他还能保持镇定,面上不似旁人那样慌乱。
“班主……”绮罗眼见着干粮被一抢而空,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就没吃的了……”
“还担心吃的做什么。”依旧是那个中年男子,讪笑一声道:“日本兵都打到南京了,过了南京城就是上海,赶紧逃命吧……我们就是从东北逃过来的,你们——是没见过日本兵吧,哈——”
他发出了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怪音节:“你们肯定没见过——”
他指指绮罗,“不然,像你这么水灵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绮罗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妈妈……”
男人身后跟着的小孩子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一手握着一个吃了一半的干馒头,不知听到了什么,嚎啕大哭起来要找妈妈。
柳陌红只觉得心下又是酸涩又是恐惧,浑身都发冷。
“那……还能走得了吗?”
洪莲低声问道。
“谁知道呢。”男人拍着孩子的背,粗鲁地哄着他:“反正……我们是没有那个命逃出去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门外一阵枪响盖过了院内的喧哗,柳陌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手心里全是冷汗,直到那门被人从外面踢开,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在控制不住地惊喜的叫出声来:“杨羡!”
杨羡一眼便看见了他,顿时松了口气,冲上来拉过他就要往外走:“谢天谢地您没出事儿,听到院子里这么吵我还以为……先不说这些了,您得马上跟我走。”
“等、等等,”柳陌红挣脱他:“现在就走了?”
“是去台湾?”洪莲也问道。
“是,马上走。”杨羡看着他,点头道:“柳老板、洪班主、绮罗姑娘,你们三个跟着我走,别去拿收拾的东西了,赶紧上船,若是再迟些,就算是凌家……也无法全然保证你们的安全了。”
柳陌红这才注意到,那门外候着的已经不是凌家往日里普通的警卫了,而是真正荷枪实弹的士兵们。
“班主……班主带我去吧!”
原本默不作声挤在角落里的戏子中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女孩,死死地扯住洪莲的衣袖:“班主……求您了……”
“双儿……”
洪莲为难地看着杨羡:“杨先生,您看,她还只是个孩子……”
“……行。”杨羡一咬牙,挥了挥手:“不能再多人了,好,上车。”
立刻便有士兵训练有素地冲上来将他们与身后的难民们隔开,护着他们坐进车内。
柳陌红透过车窗呆呆地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玉梨园,似乎还无法从这样突如其来的分别中回过神来。
临行一眼,是最后无声的缄默告别。
码头在城南,玉梨园在城北,等坐着车穿过整个上海城,柳陌红才慢慢地体会到迫在眉睫的战争,距离自己是何其近。
临近午时的天光强盛而明亮,纵然是在冬末春初,也铺天盖地地勾勒出整个上海的轮廓。
而上海,只能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