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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还有杜家的小姐,正在前院等着。”
杜鸣凤近日来过得很不安宁。
年过半百的人了,操控着整个上海滩的黑暗势力,再怎么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逐渐开始力不从心。
而他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这颗掌上明珠。
眼高于顶的杜老爷子挑来挑去,挑中了凌霄城这个无论从哪方面看起来都完美无缺的女婿人选。
虽然他也明白凌霄城九成九会拒绝,不过若是慢慢地日久生情,再加上他手底下的所有商号势力作嫁妆,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了。
只是他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好,玉梨园中便传出了一个听上去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传言。
——凌霄城凌将军,竟然将柳老板接去自己府上小住了大半月。
口口相传的人们眉眼语意间暗含的暧昧与心照不宣,让人不难猜到这话背后隐藏着的深意。
杜鸣凤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并非是没有见过这类事。相反,作为从黑暗泥泞的最底层一步一步摸爬滚打上来的人,这些被欲望操控着的龌龊事情,他见得多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素来以神秘冷漠形象示人的凌霄城,也会贪恋那怀中的温香软玉,不惜传出这样不利的流言。
所以他才忍不住带着杜扇锦,登了凌府的门。
客不进后院,这是凌府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只有在前厅里乖乖捧茶候着的份儿。
“杜老爷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凌霄城踏进门便淡声问道,连半分客套也无。
——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浸染出的被低调掩含着的狷狂。
如同隐在宝鞘中的绝世好剑,即使不露出那幽浮锋芒也能让人感到不可忤逆的森森寒意。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突然想到将军已来上海近一年了,杜某却从未上门拜访,实在是杜某的过错。”
杜鸣凤呵呵一笑,跟在左右的黑衣侍从抬着一口一尺见宽的掐丝楠木箱子放进屋内。
“一点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杜鸣凤亲手开了箱子,并不是俗气的黄金白银、珍玩玉器,而是一尊佛像。
通体用深紫沉黑的沉香檀木雕成,优昙浮莲栩栩如生地刻在宝相端庄的佛祖脚下,莲座上的佛拈花轻笑,眼神悲悯。
稍稍识货的行家都知道,要找这么一尊佛像,比找十箱金银珠宝还要难。
佛像,最难雕的便是那一丝悲悯而慈济苍生的拈花一笑,雕得出那神态的,必定也是对佛法净悟的高人。
这样的高人,岂会为了财物而将自己心血凝刻的佛像轻易卖出?
“不知将军的喜好,区区小物,上不得台面。”
杜鸣凤含笑三分道:“这是小女花了三年时间雕成的,沉香紫檀有宁神静气的功效,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宁神静气?凌霄城微一挑眉,啧,倒是可以送给那只被自己吓走的猫儿。
“杜小姐才艺双全,不愧是杜老爷的明珠璞玉。”他不咸不淡地应了话。
“扇锦,还不快来见过凌将军。”杜鸣凤笑意更浓,转身对身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女子说道。
“见过凌将军。”
清清秀秀的嗓音,正是那晚深夜拦住凌霄城的女子。
“杜小姐不必多礼。”凌霄城微微颔首,印象中的杜扇锦眉眼之间一股安宁清和,半点也没有杜鸣凤身上的戾气与阴狠。
“还得多谢上次将军深夜派人送小女回家。”杜鸣凤总算绕到了这个话题上:“说起来,上次柳老板的那一场戏,将军还满意吧?”
凌霄城闻言,平漠深邃得看不见光的黑眸看着杜鸣凤:“杜老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在下也就是那么随口一问,”杜鸣凤暗暗心惊,却也硬着头皮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继续说道:“将军似乎对柳老板……很感兴趣?”
“爹,素闻柳老板是谪仙似的人儿,将军会感兴趣也实属正常。”正当凌霄城忍不住想要逐客之时,杜扇锦却突然微笑开口道:“就连我也很感兴趣呢。”
“将军府上是否还有事?”杜扇锦轻声一笑,合上箱盖:“心意也送到了,今日唐突了将军,将军数次看向门外,想必还有事没处理完吧?”
“扇锦,你……”
杜鸣凤被她噎了回去,却又不好发作,只能顺了她的话道:“既然将军还有事,在下就不便打扰了,告辞。”
凌霄城也不客气,唤了老秦送客,打开杜鸣凤留下的那口箱子,眉目慈悲的佛祖静默地拈花不语,似是冷眼又怜悯地看过尘间千年万年的花开花落,悲欢离合。
因为彻悟而只能身处俗世之外的寂寞吗……
日光从雕着牡丹莺鸟的乌木窗中投进来,如水一般流过室中央的佛像,竟让凌霄城有了一种被慈悲凝视着的错觉。
“将军,”杨海走进来,向外望道:“方才看见老秦送了杜老爷和杜家小姐出府,这老狐狸终于沉不住气了?”
话语中三分正经,更多的是揶谕。
“人送到了吗?洪莲怎么说?”凌霄城并未搭理他的揶谕,淡淡问道。
“送到了。洪版主表面上没说什么,净是些过场的客套话,但我看他那脸色,像是又喜又忧。”
“又喜又忧?”凌霄城薄唇勾起一抹微冷的弧度:“大概他喜的是我放手了,忧的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手吧。”
“也不知道洪班主在担心什么。”杨海不解道:“他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排斥。”
“谁没有个过去。”凌霄城若有所思道:“听说三十年前,洪莲也算是上海滩顶顶出名的角儿。对了,把这佛像搬到后堂去放着,寻个机会挑些名贵的礼物送到杜鸣凤府上去。”
“这佛像可是个真宝贝,光是这么大块完整光滑、纹理匀密的沉香檀木就不好找。”杨海啧啧称奇道。
“这是那杜家小姐雕的。”
“哟,还真看不出来。”杨海嘿嘿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杜小姐长得好,知书达理,又是和将军一样留洋归来,还有个这么有势力的爹,若是娶了,将军您也不亏,保准儿对您大有帮助。”
“对我大有帮助?”凌霄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还不如娶你好了。”
杨海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眼睁睁望着自家将军姗姗然地转身离去。
同一时间,苏砚搂住身旁华服男子的脖颈,冷笑道:“也不知道他攀上了什么好运,竟能让凌大将军看上眼,哼,不过杜老爷可是早就算准了要把女儿嫁进凌家的,他的好日子剩不了多久了。”
华服男子一手勾起他的下巴,苏砚的脸本就偏向女子的阴柔,半明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还带着一丝丝狠毒与乖戾。男子轻声道:“若是让凌霄城知道是你抽得柳陌红这么惨,你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他知道又怎么样,这是玉梨园的规矩,他一个行外人,就算再只手遮天,也说不得什么。他看中的不就是柳陌红那一张脸,等这新鲜劲儿过去了,我看柳陌红还有什么好撑腰的。”苏砚狠狠地说着,转而又挑了柔媚轻薄的笑意,贴上男子的唇道:“再说了,你堂堂叶家的大少爷,世世代代的富贵豪门,还会怕这些小事?”
“民不与官斗,又有哪些世家能够真正不忌惮凌家的势力的?杜鸣凤也做不到。”叶恕明时不时啄一口苏砚的唇,与他温存细语道:“更何况凌家带了个‘军’字,能不得罪便不得罪吧。”
苏砚一手搭在铺了白色抽纱蕾丝的沙发椅上,一手抚上叶恕明勾着他下巴的指,媚眼如丝地嗔道:“那若是我得罪了凌将军,你会不会帮我?”
叶恕明略一皱眉,并未答话,反手握住他,头一低便吻了上去。
苏砚心下酸涩中又透出几分冰冷的自嘲来,硬生生憋回了险些脱口而出的犀利问话。
——何必点破呢。
——真情假意,彼此心知肚明便好。
火车呜呜的冒着白汽进了站,汽笛长鸣一声,缓缓地停住了,车上的人群开始摩肩接踵地向着门口移动。
绮罗将手中的药包紧紧护在胸前,站在一节车厢的铁皮车壁旁,打算等着人流稍稍稀疏一些以后再下车。
“咦,这不是绮罗姐姐?”
耳畔脆生生一句轻唤,绮罗回过头去,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正冲着自己笑。
“姐姐不记得我了?我是小桃呀,叶府上的那个丫鬟小桃。”那小丫头见她一脸茫然,也不恼,笑着说道:“上次玉梨园到叶府上来唱戏,我还帮姐姐拿过行头呢。”
“哦——,”绮罗恍然,印象中的确是有这么个人,也漾了笑道:“是你,也是从余杭回来的?”
“可不是,我们家大少爷为了讨好自己的心上人,特意让我去买首饰,”小桃从手里的素锦荷包中拿出一个镯子来,对绮罗说道:“喏,就是这么个镯子,还非得要坐铁皮车去余杭那儿买,说是那边卖的才地道精致。”
绮罗凝眸细看,是个玛瑙镯子,暗暗沉下去的像是沾了尘的旧红色,在小桃手里透过被流动的人群挡了的不甚明亮的光,又似是有几缕妖红的血丝随着碎光流转着。
“真好看。”绮罗也忍不住赞道:“你们家少爷可真会讨人欢心。”
“小姑娘,把你这镯子收好了。”突然响起女子温和带笑的声音,“车站里人多手杂的,小心被人给顺走了。”
小桃吐了吐舌头,将镯子放进荷包里收好了,转身谢道:“多谢提点……”
蓦地便没了声息。
眼前的女子约摸廿三左右的年岁,一身茜色的蕾丝洋裙显得她如烟岚般明媚,五官生得极好,小巧甜美得似是用沾了朱墨的纤毫一笔一划极细致地勾描出来的,偏偏她的气质却是大气温婉,眉眼之间还带了三分沉稳睿静,糅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小桃反应得快,甜甜笑道:“多谢这位姐姐提醒了。”
“没什么。”女子亦是微微一笑,“在这种地方得多加小心才是。”
人群已经不再拥挤,从车上涌下的旅客或归人向着车站四下散去,像是融入了大海中的鱼。
白雾也渐渐地散去了,女子秀美挺立的背影很快便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长得可真漂亮。”小桃一脸艳羡:“看那衣服的料子,非富即贵,一眼就知道是那种大家族里修养好的千金小姐。也不知道是哪家少爷能有这种艳福,也狠得下心来让这么美的姐姐一个人坐着铁皮车来大上海找他。”
“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找人的?”绮罗好奇问道:“万一人家是回城归家也说不定。”
“不像,不像,”小桃颇不赞同地摇头道:“听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而且她提的旅行箱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洋文。再说了,我从没听过上海滩里哪个豪门出过这么好看的小姐,比起杜家小姐来也犹胜了三分。诶,对了,绮罗姐姐,你家柳老板可是大忙人,你怎么还有这闲功夫去余杭?”
绮罗的笑容瞬间黯下来,垂眸看着手中黄纸药包道:“我家公子最近身体不好,大夫开的药都是名贵珍稀的东西,有一味药只有余杭出产,洪班主才让我去买的。”
“别担心了,”小桃见她面色不好,急忙安慰道:“柳老板是大福之人,必是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人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慢慢地从绿皮门中走了下去,空荡荡的车厢中溢满了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