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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雄飞睡得不实,毫无预兆的停了呼噜,一挺身就坐了起来。
叶雪山不知是来了什么客,待到顾雄飞离去之后,他穿上睡衣出了门,蹑手蹑脚的走到了楼梯拐角处向下窥视。楼下看不到人,但是客厅里面传出了嘁嘁喳喳的交谈之声。叶雪山越发狐疑,感觉来者不像做客,倒像做贼。向下走到客厅门口,他侧耳又听,却发现一个声音十分耳熟,可要说是谁,又想不起。
偷偷探头向内扫了一眼,他立时认出了熟人——贺占江!
慢慢后退了两步,他转身上了楼,满心都是迷惑。
再说顾雄飞坐在客厅里面,和贺占江作了一番长谈。原来贺占江虽然头脑混蛋,性情又类似驴,但在战场上并不含糊。可惜最后队伍都被打散打没了,他成了光杆司令,也就无法再打。死里逃生的离了险境,他如今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又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了顾雄飞的消息,便冒着危险投奔而来。其实从名分上讲,顾雄飞也是汉奸一名,不过贺占江莫名的很信赖他。在贺占江的眼中,他一直是个任性矫情的少爷,虽然挑三拣四乱讲卫生,不过人是好人,从来不玩阴的。
“我琢磨过了。”他对顾雄飞说:“有日本鬼子的地方,就没我的活路,所以我得跑。但是没盘缠,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顾雄飞盯着他问道:“钱不是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跑?”
贺占江思索着答道:“到底怎么跑,我还没想好,但是肯定能跑。”然后他向前探身,压低声音说道:“我认识个人,他有门路。你帮我去联系联系,行不行?”
顾雄飞正是需要门路,故而立刻点头:“行!”
贺占江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双手抱拳举到眉心拜了拜,他随即一巴掌拍上顾雄飞的肩膀:“少爷,早就知道你仗义!哈哈,果然是个好样的,我先谢谢你了!”
顾雄飞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心事重重。
天明过后,叶雪山穿戴整齐了,一下楼就被顾雄飞揪了过去:“家里来了客人,你乖乖的不许闹。”
叶雪山一脸茫然:“我没闹。”
顾雄飞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里,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出去吃点心吧,天凉,别往远走,冷了就快回家。”
叶雪山答应一声,一如往昔的出了门。沿着大街向前走了不远,他一拐弯,要到常去的小店里吃糕饼喝果汁,不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此背影长袍马褂,穿得挺好,然而东倒西歪,没个人样。
叶雪山停下脚步,对着背影发起了呆。而那背影似乎有所感应似的,走着走着不走了,也慢慢的回过了头。
双方对视片刻,叶雪山主动开了口:“程武。”
程武呆呆的看着他,最后忽然一哆嗦,衰老的脸上显出了哭相。
128、惹火烧身
叶雪山进了程武的家。如果程武不带他来,那他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如今程武带他来了,他仔细一回想,发现自己其实是到过程武家的,那时程武刚刚喜迁新居,房子漂亮,程武也精神。
家的好坏,不完全在于房子,还在于房子里的人。程武的家不算坏,方方正正的房子,方方正正的院子,一个半大孩子守在门房,负责跑腿和干零活。上房里面也不算凌乱,但是总像是存着一股子霉气,不是个喜气洋洋的好地方。
程武这几年一直守在家里坐吃山空,老的头发都花白了。他对叶雪山说:“少爷,我知道你是被姓林的绑去了,可是我没胆子,我不敢去救你。”
他像一棵枯树一样扭曲着,面容苍老,声音也苍老,带着一点冰冷的苦味:“少爷,我对不起你,你白对我好了。”
叶雪山呼吸着阴凉的空气,把两只手揣进了外衣口袋里:“程武,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程武苦笑着一点头:“少爷,我等着死呢。”
程武真是在等死。他没有自杀的狠心,可的确是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他心里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叶雪山,可当时凭着他的本事,又不是林子森的对手。他躲起来思索筹划,想要拿个主意救人,结果还未等他的主意成型,一把夜火烧起来,林子森和叶雪山都没了。
他以为叶雪山是死了,愧意就存在心里,天长日久成了病。靠着先前的积蓄,他终日木呆呆的熬着日子,越活越没有精气神,最后竟成了个不见天日的老朽模样。今天终于见到了叶雪山,他也没别的念头,只想一头碰死在对方面前。把一条命还给叶雪山,他也就安心了。
然而叶雪山忽然对着他一笑,随即开口说道:“程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当我真的还记恨你?我要是记恨你,当初也不会送你去医院里治疗。”
叶雪山又说:“你找家理发店,把头发剪一剪染一染,再换身利落衣裳。我记得你也比我大不许多,何必弄成老态龙钟的样子?本来就带着残疾,再没个好精神,瞧着真是没活头了。”
程武知道他性子活泼,时常没个正经;如今听了这话,不禁想起当年时光,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少爷,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要是还用得上我,说句话就成。程武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条命。少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罪赎了吧。”
叶雪山笑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和你客气。”然后他作势要出门:“走了,中午还得回家。”
程武连忙跟上:“少爷住在哪里?”
叶雪山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不告诉你,等着我来找你吧!”
叶雪山甩了程武,自自在在的逛了一阵大街,把手里的几块钱尽数花光。眼看快到中午了,他照例是踏上归途,回家吃饭。
他在餐厅里见到了贺占江,见就见了,怔怔的也不招呼。贺占江显然是听说了他的情况,所以对他咧嘴一笑,也没多说。三人闷头吃喝了一通,顾雄飞估摸着叶雪山是吃饱喝足了,就让他上楼睡午觉去。叶雪山乖乖起立,果然独自回房去了。
到了下午,顾雄飞也进了房。叶雪山躺在床上,揉着眼睛小声叫道:“大哥。”
顾雄飞在床边坐了下来:“嗯?”
叶雪山问道:“客人怎么还不走啊?”
顾雄飞抬腿上床,又用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一把,是个非常疲惫的样子:“明天就走。”
叶雪山略略放下了心。他倒是不是讨厌贺占江,只是感觉贺占江来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天。翌日上午,叶雪山又拿着十块钱出了门,一边四处游荡,一边猜测贺占江此时有没有走。有心去看看阿南,又感觉麻烦,因为阿南是真的很爱他,总是企图和他做些天长地久的展望。阿南年轻貌美,他不由得就要怜香惜玉,不舍得太过严厉的做出拒绝。
如此到了中午时分,他心神不定的回了家,希望贺占江已经滚蛋。不料进门之后,正好看到仆人在客厅放下电话听筒。闻声转身望向了叶雪山,他变脸失色的唤了一声:“少爷!”
叶雪山扶着门框,看着仆人问道:“大哥呢?”
仆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明。急促的喘出一口粗气,仆人终于开了口:“大爷……被日本人抓去了!”
他明知道叶雪山是不通世事的,可家里如今就这么一位主子,有话只能对叶雪山说:“大爷早上陪着贺先生出了门,一直没回。刚才有个日本人打电话过来,说大爷包庇什么反日分子,抓啦!”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呆立片刻,末了忽然转身跑向楼上。急急忙忙的进了卧室,他先打开立柜,从中提出一只皮箱。皮箱重得要命,里面装着金条,钞票以及证件,是一箱贵重之极的大杂烩。除了这只之外,柜子里还有两只上锁皮箱。但是叶雪山力量有限,也就不能一并带走了。
顺手从床上枕边抄起两本画报夹在腋下,他拎起皮箱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停住脚步,他心中想道:“外面会不会还有特务?”
随即他对自己摇了头——特务不敢公开在英租界抓人,想要动手,只能暗里绑架。可如果顾雄飞罪名确凿了,那日本人免不了就要联系英国巡捕房,公然抄家都是有可能的。还是得走,房子是租的,不值什么;钱却是要紧,先把钱转移了,同时想办法救人。两件事全重要,全不能耽误。
思及至此,叶雪山快步下楼,也不管仆人,径自出门。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他直奔了阿南家。
阿南并不是总在家,一般等过中午还不见叶雪山来,他就出门做事去了。今天叶雪山正把他堵在了门口。叶雪山没下黄包车,直接在门外把皮箱和画报递给了他:“阿南,收好。等我再回来!”
阿南冷不防的接了箱子,箱子重的吓他一跳:“你——”
没等他把话问完,叶雪山驱使着黄包车夫调转方向,已然跑了。
叶雪山把两只皮箱叠放在了黄包车的座位上,皮箱不大,可因内容充实,所以沉得要命,加起来是个小孩的分量。车夫在重赏之下,搏命似的拉车快跑,拼死拼活把他又拉回了阿南家。
阿南开着院门,正望眼欲穿的等待着他。而叶雪山抱着皮箱跳下车来,急急的说道:“阿南,给他十块钱。”
阿南立刻摸出十块钱给了车夫,又问:“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叶雪山跌跌撞撞的进了院子,然后力不能支的把箱子往下一放。手扶膝盖喘了两口粗气,他抬头对阿南说道:“我大哥受了别人连累,被日本人抓了。”
阿南一听这话,笑了:“好啊,这回没人管着你了!你跟我过吧,我替他养你。”
叶雪山直起了腰,因为方才喘得厉害,所以声音很弱:“小兔崽子,别说丧气话。你当他是个臭虫,随便就能让人踩死?”
阿南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笑微微的看他:“那你想怎么样?”
叶雪山答道:“我要去找日本人,先想法子和他见一面——”
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突然感觉不妥当。不能去见日本人,万一自己也被日本人扣住,就再也无人能去营救顾雄飞了。但是一定要见一面,至少,也得先打听出顾雄飞的下落。
129、今朝有酒今朝醉
顾雄飞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拧胳膊摁脑袋的对待过。
他感觉自己是受了辱,拼命的挣扎反抗,结果被身后的日本兵用枪托子打了脑袋。日本兵很年轻,用孩子声音呵斥他“老实点”,他当即回头用日本话吼了回去:“去你娘的小日本鬼子!”
吼完一句,鲜血就顺着鬓角流下来了。
小日本兵听他不但会讲日本话,而且话里带着一点口音,仿佛是在自己家乡久住过的,就愣了一下,没有再打。
顾雄飞知道自己是受了贺占江的连累。贺占江现在被送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他想贺占江恐怕是要完。受连累就受连累,他没什么可悔可怨的。交情到了,他愿意做出奉献;交情不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说不帮也还是不帮。
他也怕死,但是怕的不很厉害,和怕相比,更多的还是牵挂惦念。他想叶雪山真是命苦,好日子过了才五年,就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成人的身体孩子的心,一个人可怎么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