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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声,质感厚重的宫门被王贲一脚踹开,大殿之上居高临下端坐了一个人,衮服王冠、一丝不苟,神情微敛、纹丝不动,端正近于麻木。见人进来也无太大反应,机械地缓缓抬手,搭在王座的扶手上,些微“咔嚓”声响扶手下沉。
“火媚术”盖聂紧盯着燕王的黯淡空茫的眼睛,直觉不对,下一瞬,脚下震动,四壁摇晃,龙吟低嘶,危险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盖聂执剑当胸挡在王翦等人身前,背对着他们步步后退道“快撤出王宫!”
话音甫落,地动山摇,柱石滚滚,殿宇宫墙顷刻坍塌,脚下震裂屋瓦陷落。剑啸苍冥,幽蓝的剑光和着惨白月色漫空挥洒,剑气绞织成一张缜密无缝的人网罩在身后之人头顶,碎石劈裂、木屑横飞。宫门倒塌火焰燃燃不熄,众人且走且退。
临近阶下,盖聂侧目回望,王座上那具行尸走肉已然伏倒,血肉模糊尸骨无存。不知谁开口说了一句“亡国之主合该如此”,传入耳中心脏被人发力捏住一般、疼痛无以复加,身体一时僵冷一时焚烫,怔忡看着不知名的某个地方、愣愣失神。
一根梁柱狠狠砸下,脊背一弯,撑手半跪,一口鲜血咳出,眼前发黑。支剑站直,竟似茫怔,身前身后屋陷墙塌。
“上将军!”王贲失声大吼。
轰隆震响远胜雷鸣,火光大盛绵延成海。张良回头很有些惊叹“倒是低估了青龙的威力”
银发迎风缭绕,闻言步子稍有凝滞却仿若未闻般阔步不停。
张良瞧了瞧卫庄冷毅的背影道“委实没有必要这样对燕王”即便燕丹不会因此而翻脸,可到底是同盟,这样做、实在不厚道。
“哼,我成全他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一样死去,他在地下也该感激我”
张良嘴角一抽。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燕王那个贪生怕死的?!再怎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要不是他自愿,莫说到了地下,便是再世为人他也不会感激你!抚了抚额,居然想着让他厚道,果然是自己没睡醒。
“上将军!”
霞光曦照,雾霭淡薄,朦胧一片惨然冷白,映在那个从荒烟废墟中走出来血透衣衫的青年男子身上,更添一重寒寂。
王贲从未见过这样的盖聂,素日薄红的唇隐隐泛青,口齿微张,呼出的热气瞬间冷凝,脸色惨白堪比死人!汗滴循着眉眼一寸一寸滑落,若非亲眼瞧见那水珠自他额头渗出几乎要误以为是泪了。眸底深红,不知是源于赤瞳还是源于东升朝霞,抑或、都不是。长长睫羽开开阖阖、轻缓翼动,再遮不住眼中浓重哀伤彻骨,一贯挺拔的身躯仿若不能承受般杖剑微弯。满城丧乱亦不及他眼睛里的悲痛来的深刻。
一直以来,盖聂的一言一行无不叫人将他误作神人。担大义、无私情,胸襟似海、双肩似铁,永远淡泊从容。言必信、行必果,诸般决断在胸,无爱无恨,无嗜无欲。
到这一刻王贲方才惊觉,面前的盖聂,非是草木、非是铁石、更非神祗。他和自己一样,一样是有血有肉会悲会哀的区区凡人而已。痛而不言,并非不痛……
无措地踌躇两步,想去扶却又不敢。转头望向自家老爹,他倒是镇定得很、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盖聂闭了闭眼,调稳内息勉力站直,以一贯的没有起伏的声线平静道“燕国已灭,燕王已死,接下来的事就有劳王将军了。我今日便率五百兵士走川山狭道回秦。”那点子转瞬即逝经不起推敲的伤痛脆弱仿佛不曾存在过。直叫看见的人怀疑自己花了眼。
川山狭道极易被伏,何况一直从中做梗的韩国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只带五百兵甲,莫不是忘了庞娟身葬马陵道的教训?!还是当真以为大秦铁骑无坚不摧、万夫不挡!
但,盖聂的决定谁能改变?王翦无奈。只得悄悄嘱咐王贲“你带一万骑兵和蒙恬的二百驽手暗中护送上将军回秦”
王贲撇嘴“万一给上将军察觉定会以为咱们不从军令居心叵测了。再说,我们都能想到的事儿,上将军会想不到?”
王翦虑了虑,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也便作罢。事后回想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认为这浑小子的话有道理!
十二月,天空飘雪,一瓣一瓣、晶莹洁白,绕过北风扑开的帘幔飞进车内,粘在墨底回纹袖口上、淡漠如秋水的面颊上,凉丝丝的,不等拂开就已融化。盖聂轻轻按压着阵痛不止的伤口,失血的薄唇紧呡,无端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相爱相杀
抬臂支起车窗,风携着雪花强硬侵入车内,盖聂收手,眯了眯眼,但见兵士列队前行黑甲凛凛,脚步踏过雪地铿然有声。
数年征战,本是极为熟悉的景象恍恍惚惚只觉陌生,脑海一副副模糊的画面稍纵即逝,似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压制,无法把画面看清,心里隐隐明白那一定是与小庄相关。
一别七年,足够长的时间让他忘了该忘的,仅记得该记的,心无旁骛地去做要做的,不敢多想。
然而,只要牵涉到小庄,即应证了四个字——知易行难!尤其目睹了燕王的血下场后,再无达克制不去想:
倘若韩国灭亡,身为韩王的那人、会当如何?而且,还是由自己统兵所灭!
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亦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今日局面,可事到临头却反而承受不起。
同样明白,即使天地间没有他盖聂也会有别人,应其时、顺其势,济此乱世。偏偏生在当下,独善其身坐等太平、他办不到!除非一死,否则无论如何都办不到。这一次卫庄当真发了狠想要自己的命,索性如他所愿便是了。
来来去去几经辗转,终究还是死在他手上,这、是不是亦可称、人生快事?
认了忍了,眸底再无挣扎、徒留浩浩荡荡一片银装素裹的静默。
马车突然停顿,操戈之声骤响。盖聂手握渊虹推门下车。
前方百余精锐迅速围拢过来,将五百秦军困在中间、杀气腾腾。以一敌五还这般有恃无恐,委实够自信。
盖聂并不理会,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个身披玄金大氅、银丝纷飞,背向而立的高大男子,无人敢拦。
抬眸、温润似暖阳的赤色双瞳一瞬不瞬将他凝视,缓缓开言说了两个字:“小庄”。
卫庄转身回头,鲨齿挥出、剑锋直指盖聂,嘴角上扬,掀唇回敬他:“师哥!”。话里的语气比漫天白雪更能让人意识到这是地冻天寒的隆冬。
盖聂再不多话,拔剑出鞘,蓝芒冷凝覆盖渊虹周身。“动手吧”
闻言,鲨齿霎时火红。
不远的距离瞬间缩成咫尺,两剑相抵、四目相接、呼吸绞织,洋洋洒洒的绵绵细雪自眼前纷落,视线纷繁。
七载流年似白驹过隙,恍如一梦,彼此眼中的倒影是七年前同吃同住日日相对的少年,还是七年后必须执剑打个你死我活的曾经同门?两人都有些辨不清。
数招过后,两人错步分开,盖聂迅速回首横劈一剑,血、滴在雪地上,尤为刺目,卫庄竟不及反身格挡!
白凤捏了一根白羽,双目大睁,甚为讶异。挑眉晒笑:“看来,他的心态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好”
红莲狠狠瞪了瞪这种时候还说风凉话的白凤,抽手拿了一只箭递给正拉弓的黑麒麟,恨声道:“用这只!”
地上的血,卫庄暼都不暼一眼,侧身回望、已然动了真怒。待要出剑,却见一只飞矢直冲盖聂后心射去。
盖聂没看到,但察觉到了,移步旋身、偏了几寸,箭矢入体、穿肩透背。流出的血却是黑色。
盖聂勉力抬头又看了一看卫庄,玉山倾倒。
心头惊跳,卫庄收剑蹲身查看盖聂伤势,确定没有伤及要害紧握着的手才松了松,神色骤冷,骨节分明强而有力的手搭上盖聂颈项、五指渐拢,当真想掐死他!
动作僵持着,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垂下眼帘,睨了睨闭着双目无知无觉面容灰败、掐死他他也感受不到半分痛楚的盖聂,眼底情绪澎湃、复杂难明,手掌下移,两指夹起箭翎施力拔出,黑血汹涌、污了衣裳。
眸光沉暗,冷然侧目望向黑麒麟等人、目光凌厉如刀,“谁允许你们擅自出手的?滚回去!”
黑麒麟默默隐遁身形
红莲低头敛眉,眼角微红。她不晓得被呵令“滚回去”的人里有没有她,却清楚被斥责“擅自出手”的人里是包括她的。未曾受过疾颜厉色又是一片关切之心的红莲殿下怎能不委屈?
“红莲殿下”
温言软语带着抚慰之意的一声轻唤传入耳中,红莲呡了呡唇冲张良牵出一丝浅笑,示意无碍。
卫庄捞起盖聂越过接近尾声的兵戈厮杀踏上马车,朝白凤吩咐一句:“不留活口。”
将盖聂平放在车内,蹙了蹙眉,扯下大氅甩在他身上,隔着车门道:“解药”。言毕斜睨向张良又暼了瞥车辕,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良扶额,接了解药认命地坐在车前做个临时车夫。
勾手抬起盖聂下鄂以烈酒强把解药灌了进去,眼见他肩头的血渐渐变成正常的红色才彻底松了口气。
曲膝撑肘单手支额坐在一旁,无意识一圈圈转动拇指上的板指,视线扫过他血迹斑斑的衣衫,偏手揉了揉额角。
原以为能征服盖聂,让他自愿回头,却不想终究还是强留。卫庄不晓得到底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盖聂。极其讽刺的一声低笑逸出口,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由他离开!
褪去少年的棱角锋芒,而今阖目静躺的青年失了当年自信十足的锐气,徒添一股类似返璞归真的磐石般的厚重温和,朴实、内敛芳华。这样的盖聂,自己当真能够掌控?卫庄没有把握。
睫羽颤了颤,似要醒了
卫庄扬手一挥将盖在盖聂身上的大氅扫落,好整以暇地瞅着这人很有些迷蒙地缓缓睁开双目、眨了眨,看过来的眼神透着茫然。
“你不杀我?”
任卫庄如何聪明才智也料不到盖聂醒来的第一句话说的竟是:你不杀我!
为什么没让红莲把他毒死或者自己把他掐死?!后悔莫及的滋味儿卫庄有生之年总算是尝到了。
暗自咬了咬牙,冷声嗤笑“活人比死人更有价值”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月神预言
盖聂对于自己活着比较有价值还是死了更有价值并无兴趣,当下深切感受到的倒有一样儿:生比死更受罪。
此刻平躺着,堪堪压迫被梁柱砸出的伤患,马车每一次颠动都是锥心噬骨的疼,疼得浑身虚乏、冷汗透衣,几乎连忍的气力也耗费殆尽。眉头紧皱,缓缓撑臂坐起。
习惯了盖聂的寡言,卫庄没觉察有何不妥,觑眼将他打量一番,瞅着他身上的粗布素衣,没事找事儿地挑刺寻衅,“师哥,你猜、你这么走出去,别人会以为你是秦国上将军还是、江湖落魄剑客?”
答案不言而喻
卫庄嗤鼻轻哼:“看来,外间传言未必可信”。
寒冬腊月,车内没点炭火,冷得厉害。盖聂却是薄汗涔涔,无暇揣摩卫庄话中含义,实事求是道:“秦王待我不薄”。
此一句不是反驳的反驳,登时惹得卫庄愠怒,颇为恼恨地冷声讥诮:“你可是赢政的救命恩人,他感激得恨不能以……,哼,岂会薄待!”
说完却见盖聂阖目蹙眉,似是讶然不解,心绪稍平。依旧嘲讽不减道:“你该不会忘了,早年、在淆函关你从樊于期刀下救了赢政之事吧?否则,你以为赢政为何非杀他不可”
盖聂默了默,文不对题地反问他:“燕丹告诉你的?”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