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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给对面的酒盏斟上了一杯酒,说了一声:“请。”
这‘请’字却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
然后他自己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藏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已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庭卑词厚礼推请复出,就是为了对抗他淮上易敛的。金张孙手下高手如云,其中金日殚与金翼蝉俱与易敛隔河相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规划供给,以一已之力支撑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近来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渐渐逼迫淮上的‘金张门’一派。
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
但他不敢。
——没有人敢在金张孙的虎窥之下轻易离开。
他举目高岗上之流云,唇纹深陷,尽显苦涩。——三年成一杯,只这一杯他就已劳烦那人不知凡几了,这次还要劳他亲冒凶险,置身于不可揣测之危难吗?
易敛心头再一叹——他自幼生长于倾轧之间,是识得那种辗转谋生于两朝边境间的小民的苦的。所有的历史的荣耀都由操刀者享用,而所有的战乱却都由这批奴隶们来承担。但总有人,总有人不甘沉溺于这历史无常的奴役,而欲求一点自主的所在吧?
他望着身后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这沸反的人间中沉睡着的人们心头那一点梗梗不绝的生之留恋。
易敛衣袖一拂,执起面前那杯酒——这是他刚收到的那一只崭新的杯子。这一口饮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几个三年?他当此乱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旧盏一眼,如注目于曾亲自药焙火煎、握过这一只杯子的淡褐色的手,然后轻轻道:“那我就来托人再代我出这一面。”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只旧盏传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再帮他出一次手的。
——夜野岑寂,时值中宵,他抬起头,仰望星空,试着在天上寻找他自幼就听闻的那两颗星。那是、参与商。它们一出黄昏、一起黎明——传说中、这两颗星是永不相见的。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实未曾将之同见。
——但不见又如何?它们总该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参的幽隐反而证实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敛心头响起:
人言欢覆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
……
千百亿年前就有的参商依旧难以碰面。数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对的,又能有几面?
而这一场生,一切看来,遥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变。
残章一悲回风
江宁城外,三四十里远的去处,有一处顺风古渡。自江宁城的大渡口已被军队征用去后,这本一向冷落的顺风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机。客来舟往,不几年便热闹繁庶起来。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样年代久远的顺风老庙。庙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过的客人不由得都会进来烧一束香,讨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口彩,所以这庙四周这几年着实热闹起来。
这本是个月老祠,卖香纸的、卖佛米的、卖灯油的、卖锡铂的……,连同真假古玩,吃食杂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来。
但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内,就是因兵戈而寥落的水国乡村。江南大地大抵是这样——偶尔,你会在水墨长卷中看到一两处金碧浓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于此,以为家国再兴,繁华梦至。统治者由此指点江山,谈宴游嬉,以为他们真安邦定国了般。但金碧楼台是他们的金碧楼台,淡淡的水墨般的饥色则是小民们的颜色。那颜色勾入画卷,蓼汀沙洲、渔樵古渡,在雅人们的笔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种别致的美来。只是当时,其地其民,只怕是宁可不要这种传诵千余载的美的。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传说中月老的生日,正赶上顺风庙会,所以人群格外的盛。
这时庙里的一处偏殿内,正有着一个女子双手合什,在月老像前很虔诚地低眉跪着。这偏殿想来年头久了,梁柱朽蚀,所以一向并不放什么香客进来。
这偏殿里面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黄赭红的颜色,越显得这偏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庞越发显得静好起来。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遮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一种瓷器般的光晕。
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修长,装饰清简。揉蓝衫子、淡黄绫裙。浅的颜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别有种细雅的韵味。那两样颜色在这有些阴森的偏殿里掺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轻揉,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雅嫩轻软。只见她面上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头上簪了一支珠簪,簪头的珠子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点细微的幽寒。
好一时,她才从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接过束香上在案上,口里低低呢喃了几句,然后才整顿衣裳站起敛容。站起身后,又冲着那月老像轻轻一揖,才随着那个小姑娘走入这佛堂后的一个侧室。
那侧室陈设颇为素净。室内原先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坐在那儿等。那少年人肩宽背厚,给人一种踏实之感。
那女子笑呼了一声“小舍儿”。
原来这少年他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儿。辕门之中,数他与这女子最为交好,情若姐弟。若单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样,只怕无人会想到他就是赫有名的“辕门七马”中的“羽马”。——“铁羽飞狐骠龙豹,无人控辔已高魁”,这就是七马里全部的排行。
只听他笑道:“如姊,愿许完了?”
那女子点点头——她却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的萧如。九姓中的萧姓原出于南朝萧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两句并提,就是为这两句中所道及的人物虽都人在江湖,但祖上却俱出于前朝皇室。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原为本朝宗室子弟,不必多说。那九姓则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各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们来历一一数清楚话头儿可就长了,大抵归溯于南朝时的南齐、南梁、南宋、南陈与五代十国时的后汉、南汉、北汉、后唐、南唐、后晋、后周、闽、前蜀、后蜀与吴越。因为颇有重姓,所以九姓本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
却听萧如道:“你怎么会落脚在这个庙里?”
那少年道:“近来风声紧,我们七马中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伏击。我虽在刘琦帐下,但局势险恶。七马中现在已很有几个兄弟有身份败露之虞。这个庙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暂时隐身在这里了。怎么,如姊以前来过这庙?”
萧如一笑:“我和你们袁老大当年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萧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们会是相遇于这么一个月老祠。
原来这一位金陵名媛还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那米俨对她颇为尊敬,不只为她是袁老大这一生唯一的一个红粉知已,而且也为了她本人。不说别的,单就萧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与一等一的健者一较短长。何况米俨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视萧如如嫂。
只听萧如叹道:“这么说,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浮起了一丝忿色:“不错,据说毕结还搞了个什么‘江南峰会’!与会的都是长江南北一带有名的名门旧族,还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他们当年俱受大哥压制,而今倒拧成一股绳了。我听到消息说石老六上月在白鹭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苍怀意外相助,几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这些年颇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们得了机会,上上下下便一齐筹划要推翻我们大哥了。也是,在朝在野只怕正有不少人嫌大哥碍眼呢。目前,‘双车’正遭秦相暗算,被牵扯入闽南乱局,不得回援;我们‘七马’也时时恐有肘腋之变——文府外盟时时窥伺,务求杀尽辕门七马,所以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骑中人被万俟呙以种种事故牵制难动;而龙虎山上三大鬼当年为大哥一赌之诺,应许以身相助,偏又为骆寒所伤,踪影难现。嘿嘿,骆寒他这西来一剑,倒真扰乱了江南之局。据传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两个老头儿也正蠢蠢欲动。江湖上有一句话已传了开来,说是什么‘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未冬至、决战江南’。骆寒单人只剑,少与人言,怎么会传出这句话了?还不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要搅混水,以谋私欲,所以才弄得个宵小耸动,想就此来个局变江南!”
他口气里颇为激愤。因为辕门本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他们本是心忧乱世,要做大事的人。但在这腐败的江南,真要想做成一事,却又是何等艰难。
萧如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快有三个月没见到你们袁老大了。他现在怕真称得上焦头烂额,可谓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这些年,他规整法纪,逼迫豪强,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有他们在,这次事态的变数只怕会更大。怎么,文家人这次主事的是谁?”
米俨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文翰林。”
萧如目光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她轻轻拂了拂身侧茶几上的一点灰尘,静静道:“那辰龙他怎么说?”
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说:火药是埋在那里的,一引俱发。想要排尽暗雷已无可能,只怕拆雷之人会先身死无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拆除引线。”
这段‘暗雷深渊’的典故原出于佛经。萧如一扬头,已诧声道:“他要杀骆寒?”
米俨面上神气一扬:“不错!袁大哥要杀骆寒。他劫镖银,伤袁二,驱三鬼、辱辕门,如今江南动荡俱由他而起。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说:那汤总是热的,可是又不能全泼,好在一向它还差点火候,他现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汤烧开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萧如双唇紧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这也是无法之法。但——你们要怎样才能找到骆寒?”
米俨摇摇头:“无法找到。”
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象消失了一样,根本找不到。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可不管怎么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好逼他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了‘金张门’,有了大麻烦,想来再当不得袁老大亲身逼迫的。这一次倒也不全是为骆寒——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虽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啊!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扬州的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大佬们啧有微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