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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军帐,承铎拍出一张回表,冷笑道:“我这个十二卫大将军做不得了,发令召燕云二州属下将领到燕州大营,有人居然就敢抗命了。”
东方拿起来一看,是燕州西路右翊卫将军李德奎的回书,称月前偶染伤寒,现卧病在床,不能赴命。东方不怒反笑道:“我跟皇上说我留燕养伤,好歹还在锗夜城厮杀了一场;他那里无灾无祸,就害起伤寒重症来了。”
“他驻地接云州,说不定早已离心于朝廷了。”东方折了那回书,又按回他案上。
承铎咬牙道:“去年放俘的事我就怀疑他了。如今我还没死呢,他就等不得了。”
“他真正要对付的人自然不是你。”东方说这个“他”已经不是李德奎了。
“只怕他没有这个命!”承铎说这个命,自然也不是他承铎的“命”了。
东方摇头:“我恐怕皇上已时日无多,他中了一种迷药。据我所知是出自高昌,现在世上已无人知道怎样解毒了。”
“高昌?”承铎猝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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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高昌皇室一种秘制的……”
“你说高昌?”承铎又重复了一遍。
“是。”东方不知他为何要着重地又问一次,却见承铎默然不语,东方便接着把从水镜那里听来的有关高昌迷药的事都说了一遍。
承铎一直听他说着,却不自觉捏得手指骨节作响。待东方说完,好半天才道:“你先忙着,恕我有事回去了。”也不等东方答话,站起来就走。
承铎出了中军,望着自己大帐,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早知茶茶是有来历的。然而她并未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害他,却为何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倘若是别人要害皇帝,承铎定会毫不犹疑,手刃此人。
然而此刻,他惟愿茶茶谁也不是,只是他一不留神捉来的平常女子。
第三十二章 真相
茶茶独个呆在偏帐,将一条刮了鳞的肥鱼按在盘子里,在鱼身上划出一道道格子,再细细地抹盐和料酒。她方才拜托哲义去拿几个蒜过来,然而哲义来时并没有拿来蒜,却说:“主子在大帐,找姑娘去。”
茶茶面露疑惑,哲义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承铎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在大帐,更不会找她有事。茶茶将葱姜放进盘子码好渍味,哲义舀了水给她洗净手。偏帐离承铎的帐子不远,茶茶怕他久等还是紧跑了两步。
走到大帐时,承铎却坐在帐侧的靠垫上。虽然只是九月天气,燕州已有些天寒。靠垫边上就放着热茶水的炭炉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冻得手指冰冷,便倚了过去将手围到炉边烤着。
承铎看着她进来,坐着一动没动,此时轻声道:“你冷的话坐过来些。”他说着往里让了让,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茶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东西。
茶茶挤到他身边坐了,就见他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叠白纸,还有刚刚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砚旁边,他左手的拇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转着食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见这个动作,刹那间整个人像掉进了冰河里,从心一直冷到指尖。
她太熟悉承铎了,只有在他定了某个决心,动了杀机的时候才会如此静静地转着扳指,不露声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铎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住。两人此时对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么,又似乎想转身逃走。
茶茶原本以为世事无可畏惧,此时心里陡然生出胆怯。原来无畏这个东西,也需要时常在磨难中打磨抛光;一旦安乐久了,便会模糊锈蚀。关键时候不堪用来抵挡在前。茶茶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么?
承铎的脸绷得很紧,唇角抿成刚毅的弧线,他的眼睛是坚忍而沉着的,他的眉毛几乎没有挑动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觉得一阵虚弱,神色镇定下来,身体却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她知道承铎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应该在他面前流泪;如同人面对命运时不应该流泪一样。然而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边缘,迫使自己平静。
承铎默然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他将笔蘸了墨,递过来。问题还没问,却先作了结语:“告诉我真相。”
茶茶抬头看他时,他掩去了眉间眼底所有的感情,没有玩味,没有动情,没有抚慰,没有心疼,甚至没有初见时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仿佛面前只是个陌生人。那一阵胆怯过去,便如抽空了灵魂。茶茶接过笔来,着纸划出一撇。
“我是来杀你的,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派我来的。”她起了一个头,一切的原委在笔下渐次道来。
两年前,在休屠王庭时,某天忽然来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就是上回画上那个情形。这人是谁,她不知道,但是自那之后,她表面上还是休屠王的人,实际上已经被送给了这个黄金面具。之后便有人教她认汉字学话。
去年冬天,忽然有人来,给她喂了一种药酒,说是每月需得服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来的人说只要她按着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后便可放她离去。那个画像上的人就是承铎。
茶茶并未相信这最后一句,然而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不过原本的计划是,她被抓去后,自有人想法子把她送入承铎眼中。而意外的是,承铎自己看上了她。
那个当初在承铎帐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实是茶茶。
哲仁原不知道茶茶底细,茶茶也不知道他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铎大帐之后得到过一次解药。茶茶因此揣测,承铎身边早被安排有人。这人安插已久,不宜轻易冒险牺牲,才会另外送了她来。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铎也只会怀疑是胡人要害他。
那天她得了消息,将那无色无味的气药捏碎蜡封,放在承铎一个外伤药的瓷瓶里。出帐外想了一想,一旦承铎身死,众人一定会怀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会被一刀结果了,于是她又折回去将药拿出去了。
而这事偏又被承铎撞见。后来杨酉林出事,闹了起来,哲仁想拿她垫背,她也想拿哲仁挡箭。最后哲仁死了,她活了下来。
等到王府里,茶茶也得到过一次解药,却和军中得到解药和毒杀承铎的命令时一样,不知道是谁给的。这一次茶茶行动上相对有了自由。她精于药理,一闻一尝大约便知道这解药是什么,而那受克的药物又是什么,要用哪些药才能把毒解掉。
所幸王府人口众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内便有医有药,而药都在小厨房里熬,那厨房她又刚好能进去。茶茶偷了些药材,配上那颗解药,把毒解了个七七八八。但因为关键的药材欠缺,也没全好,却也比先时好多了。这个时间大约就是承铎与东方、赵隼去寻那怪兽之时。
所以承铎回来觉得她情绪一变,还以为她喜欢上了做饭,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后的一件事,却把她的毒全解了。这就是那天夜里三个黑衣人来偷袭,承铎中了毒,而茶茶给他吮血,承铎便把那最后一颗高昌的解毒灵药喂给她吃了。此后,茶茶的毒就全解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张字条,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铎的饭食都是经李嬷嬷之手,呈上之前是要着人尝过的。如此还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这个机会下手。而徐氏的一则差遣,让茶茶明白王府中的这个人正是徐氏。茶茶给承铎下了毒之后,便随李嬷嬷出王府,正可以脱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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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其时已不想害承铎,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徐氏该死,午时便在徐氏要用的汤药里做了手脚。然而那人却放过了茶茶让她回来,事后还送了那样一幅画给承铎。这让茶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徐氏服了药,第二天毒发,临死必然想到是茶茶做了手脚,难保不千方百计赖她。为避此事,茶茶便搞出了一个“书架事件”。之后她便随承铎回了燕州,那人也再没有和她联系过。
承铎虽然知道一些,却也万料不到这背后有如此多的内情。这几个月来,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么一下两下,承铎就很难说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了。想到这一点,他背心就有些生寒。
“你在府上试探过我。我既没有深究,你便该知道我没有杀你的意思。”承铎道。
茶茶望了他半天,写:“我原本是该说的,只是……”她停顿良久,“哲仁随你多年,尚且说杀就杀了,我又怎会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会杀我,也难免不会讨厌我。”她低了头。
人若担心失去,只因她想有所获得。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们高昌有一种迷药,可以使人在两年内心志丧乱,形同疯癫。这种药你知道么?”
茶茶吃了一惊,换过一张纸,写道:“炼药就像做菜,什么材料,什么辅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分量,效用便也千差万别。若是这种药,可以炼出很多种不同的来。”
原来你做菜做得好,是当做药来炼的啊。承铎郁闷道:“是一种丸药,吃一粒下去,两年内慢慢丧失心智,变成疯子。”
茶茶也沉了脸,缓缓写道:“让药效缓慢释出的炼药之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这种药你有没有?”他很突然地问。
茶茶缓缓点头。
“在哪里?”
“最后一粒,我给索落尔吃了。”写完,她浮出一丝承铎从未见过的冷笑,竟让人觉得可怖。
“那你会炼这种药么?”
茶茶点头。
“炼过么?”
茶茶摇头。
“这些法子告诉过人么?”
茶茶还是摇头,援笔道:“你是想问皇帝中的迷药?”
承铎不料她直接问了出来。“是。你怎么知道?”
茶茶写道:“不是那种药。你生日时,我见过他的。无论是气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药。我方才说了,药材经过炼制,效力千差万别。这个下药的人也许知道一些炼制之法,但绝不是皇室的方法。”
“为什么?”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药,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铎望着她道:“也许是有的人离开高昌时年纪还小,没有把炼药的本事学到家?”
茶茶运笔如飞:“我若把药炼成那样,都不好意思给人吃。”
承铎沉吟半晌道:“还有一个问题。那副流苏丝巾是不是你绣的?”
茶茶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哦?”
她却下笔道:“我不会绣花,只有眼睛是我绣的。”顿了顿,并不看承铎,“父王说我无论如何得绣一点在上面。”她盯着那纸,缓缓放下笔。
大帐里仿佛连空气都不流动了。茶茶轻飘飘地拈起那张纸,放到炭火上,看着它如往事般烧成灰烬。也许是火光跳动着,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在流动,承铎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抱她。茶茶却僵着手臂,决意抵在他胸口。
两人这么别扭了半天,承铎终于怒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丢脸么?!一天到晚充什么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