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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波逐流,五感渐失,却清晰地感觉手腕被人紧紧地抓着,那种无比坚定的触感,纵然激流怒涛也无法冲散。他忽觉心中坦然,昏了过去。
10 莫道不消魂
戚少商挣扎着爬上岸滩。
这一路,不知被水冲去多少里,只觉浑身散了架,四肢百骸刺痛无比,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深厚内力也几乎消耗殆尽。他吃力地将顾惜朝拖上岸,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灰,胸口寂然不动。
戚少商急忙按压他的腹部,眼见他吐出许多水,却迟迟没有呼吸。
戚少商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刻骨的恐惧。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仓促而真实,比起他以为死亡将至之时,比起他见红泪跳崖之时,比起他亲眼见一个个至交兄弟在他面前殒命之时,更令他感到浑身冰冷的痛楚。面对死亡,他不甘,却无惧;红泪跳崖,他也跳,却来不及有任何念想;兄弟至交惨死,他痛苦,却更愤怒。可如今,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噬心碎骨,什么叫痛不欲生……
戚少商惶乱地俯身,撬开顾惜朝的牙关为他渡气。
他遇见红泪之前,也曾风流放浪,一生吻过的女子不少,却从未为男子渡气过,片刻下来,不是碰了齿,便是磕着唇,狼狈不堪。
折腾了半晌,才觉顾惜朝气息如丝,微微颤动。
顾惜朝缓缓睁眼,见戚少商一张揪紧的脸近在咫尺,唇齿间依稀还留有余温。
戚少商一愣,正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却听顾惜朝用极平静的口吻道:“戚少商,渡气便渡气,不要把舌头伸进来。”
戚少商紧紧盯着地面,恨不得地上马上裂开个大口子,好让他钻进去,逃之夭夭,再不要面对那人刻薄无比的毒舌。
顾惜朝饶有趣味地瞧着他,忽然道:“你喜欢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躺在水边吹冷风么?”
戚少商道:“当然不喜欢。”
顾惜朝道:“我也不喜欢。我现在伤口痛得紧,又冷得要命,浑身都冻僵了,无法动弹。”
戚少商叹口气,道:“我明白了,我抱你走便是。”
两岸是一片密林荒野,全无人迹,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披荆斩棘、拓路而行。只要一路往西,寻至人烟之处,便可辨明准确方位,直奔扬州。
也不知艰难跋涉了多久,戚少商忽觉怀中愈发冰冷,手上却微有温热触感。他低头看去,顾惜朝不知何时昏死过去了,手上那温热的,是他的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可如今连血流也近干涸。
戚少商大急,他知道,顾惜朝的性命危在旦夕。
他四下搜索,找到个避风向阳之处,将顾惜朝轻轻放置在一片干净的草丛上,摸出腰间火折子一瞧,早已湿透。不得已燧木取火,燃起一堆熊熊篝焰。
他伸手去剥顾惜朝湿漉漉的衣物,衣衫尽褪之时,不禁狠狠拧紧了眉。
顾惜朝浑身约有大大小小五、六处新伤,伤口在水中浸泡过久,皮肉泛白,连血也几乎流尽了。
戚少商急忙从怀中掏出一瓶生肌止血的金创药,小心地敷于伤口上,再将自己中衣撕成条状,将他伤口包扎妥当,再向他鼻端一探,气若游丝。戚少商知道,倘若顾惜朝的体温再不回升,怕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了!
他一咬牙,伸手扯去身上衣物,俯下身,毅然覆了上去。
肌肤接触的瞬间,只觉一阵冰冷,戚少商微吸着气,将那清冷如玉的身躯密密实实揽在怀中;运气于掌,掌心顿时一片烫热,缓缓地在他身上游移,熨过每一寸冰凉如水的肌肤……
一个多时辰过去,顾惜朝却依旧未醒。
戚少商知他体内失血过多,纵使温了肌体,血脉却微薄不济。
情急之下,他张口咬破手腕,将自身温热的鲜血,一口一口喂哺至顾惜朝口中。他恨不得将全部鲜血都给他,即使明知如此做法实际上并无太大裨益,还是希望他能够将自己的血融入体内,哪怕一滴也好。
也不知真是他的血起了作用,还是顾惜朝本身福缘不薄,片刻之后,竟悠悠转醒了。
顾惜朝朦胧中只觉满口腥热,一睁眼,便见戚少商一脸乍惊还喜、激动不已的模样,待到目光触及他血流不止的手腕,顿时呆呆地怔住了。
他回神,满面愠色:“戚少商,你做的什么蠢事!我看你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戚少商心中登时怒火涌起:“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早就命丧黄泉了!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还恶言相向,你这人真是……真是不识好歹!”
顾惜朝愠色愈浓:“谁要你这般救我?你要是失血过多而死,叫我如何……”
后半句却消声了。戚少商想也不想,讽刺道:“你不是一向只在乎自己么,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性命了?”
顾惜朝一震,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牙道:“戚少商!你……你的死活与我何干,你死了最好!”
戚少商气结,正要反唇相讥,忽然见顾惜朝神情异常,眼中水光流转,像是要泛出泪花来,心中猛地一颤,好似有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从心底深处丝丝脉脉地曼延开来,游走向全身。
望着顾惜朝强忍激愤的面容,戚少商的怒火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无法抑制地感觉到,有种令他期待、却又惶恐的东西就藏在那副面容之后,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咫尺即天涯。
他想跨越,想冲破,却又莫明地犹豫了。
顾惜朝依旧咬着牙,一字一字怒声道:“戚、少、商!”
每一字,都似在齿间狠狠切碎、细细碾磨,再和着血泪,一点一点地吐出。
戚少商胸臆间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他忽然惊觉了,这一声怒斥中,竟饱含多少隐藏至深的担忧,多少欲诉无言的幽情。
仿佛冰雪倾注、醍醐灌顶,他心中豁然开朗。
许久以来,他为何一心要杀他,却又始终杀不了他;而他为何明明恨他、怨他,发誓杀他,偏又一次一次放过他……原来他早就在在那一回眸一低首的琴剑合鸣中,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中,在这幻世沉浮的红尘紫陌中,浑然不觉将自己的心遗失在他身上了……
戚少商直视顾惜朝,欣然一笑。
笑出一江春水,笑出漫天夕照,甚至笑出了一对稚气可爱的酒窝。
他含着笑道:“你这疯子,居然说我是疯子?既然疯子遇上了疯子,那我俩只好做不理人事的一对疯子了!”
一言既出,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顾惜朝百年难得一见的错愕与窘态,终于在他恼羞成怒翻脸之前,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吃吃地笑起来。
顾惜朝愣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清醒过来。转念发觉自己第一次在嘴上吃了败仗,心有不甘,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上戚少商的肩头,解恨地听到声吃痛的闷哼。
“哼,你是疯子,我可不是。你一人胡思乱想去吧,放我起来!”
被人压在身下半天可不是件舒服的事,何况还是个很有些分量的男人。顾惜朝辗转着想挣脱,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只见戚少商一脸尴尬,压低了声音道:“别动。我……”
顾惜朝一愣,随即恍悟,不禁面上一烧,又赧又恼道:“原来你戚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语声渐微,低不可闻。
戚少商尴尬地别过脸,却在下一刻浑身一僵,低声吼道:“顾惜朝!只剩半条命的家伙,还不给我安分些!”
顾惜朝笑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戚少商一把攫住那只作怪的手,暗哑着嗓子道:“再撩拨我,小心玩火自焚……”
顾惜朝抽回手,促狭道:“我还以为九现神龙戚少商的定力十分之强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戚少商哭笑不得。真是好人难做,若不是念着他身上负伤元气大损,依自己放达不羁的性子,美色当前又怎会甘心做个柳下惠?
起身随意包扎了伤口,披上衣物,道:“快穿好衣服,我助你运功疗伤。”
两个时辰后,二人各自收了功,觉着身上内力恢复了十之六七,这才起身沿着河岸继续向西而行。
原本戚少商估计或许会在途中遇上铁手等人,却不想一个都没见着。既然连他与顾惜朝都安然无恙,以铁手三人的身手,应该是早已起程返回开封了。
戚少商不由暗忖:看来这次秦苦寒并不想致他们于死地,只想借机逃脱四大名捕的追捕。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两人不觉已行至人烟村落之处,向村民问清了方位后,一路直奔扬州城。
再沿运河北上,至黄河,顺河南下,经鄄城、兰考,向西约百里,便是大宋京城汴京了。
时已春暮,正是半城烟雨半城花,红杏枝头高挂。
开封府汴梁,乃大宋东京,天子脚下。
三千红尘,一朝繁华,尽在绵绵春雨洗润之中。
通往景阳门的驿道上,两骑白马风驰电掣而来,至城门口双双勒马而止。
马上之人,一个是白衣胜雪的侠士,一个是青衫如碧的书生,俱是器宇轩昂、神采飞扬。
路人纷纷驻足而观,心中赞叹,如此潇洒仪容的风流人物,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弟、贵胄公子,端的是人中龙凤。
倘若人群中有那么一两个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定会惊呼出声:“那不是曾经的连云寨大当家、如今的六扇门神龙捕头九现神龙戚少商么?”再倘若这人对当初的逆水寒一案稍有所耳闻目睹的话,那便会更为惊愕了:“他为何会与那心狠手辣、血债累累的玉面修罗顾惜朝在一块?”
不错,这两人,正是戚少商与顾惜朝。
戚少商士抬眼扫过高峻城墙上“景阳门”三个大字,扭头对顾惜朝笑道:“到最后,你还是得跟我回京城六扇门。”
顾惜朝挑了眉,带着些嘲弄的意味,道:“看来我这回真该应了某人的话,‘不是坐一辈子大牢,就是流放到塞北漠外去充军’,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好了!”
戚少商心中不由苦笑。
他知道此人最是念仇记恨,只是没想,自己数月前的一句气话,他到如今还耿耿于怀。
“惜朝,你听好,”戚少商一脸端毅之色,直视顾惜朝,“逆水寒一案早已了结,承铁手与诸葛先生求情,朝廷也不再追究你的罪尤。只要你从此诚心悔过、将功折罪,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顾惜朝剑眉一扬,不屑一顾:“铁游夏与诸葛老头的情,我是不会领的!我顾惜朝是死是活,是沉是浮,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想方设法得到,谁管他什么天理公道、世事律法!”
戚少商气结。
眼前此人哪有半点收心敛性的悔过之意?仍是一派狂妄桀骜,惨毒之心不改。相处久了,戚少商也知他并非不明善恶、不辨正邪,只是若善正碍了他路,他便除之后快;若恶邪遂了他意,他便纳之不渝。他做事,只求随心所欲,不问公理对错,如此汪洋恣肆的性子,若无人时时匡正疏导,终又会酿成大祸!
戚少商心中暗下了决心,沉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你休做半点非分之想!要是再让我发现你行为不轨,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顾惜朝微垂了脸,神色复杂,默然不语,也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忽然抬眼凝视他,毅然决然道:“戚少商,我要你即刻放下六扇门公差,你我一同纵马江湖,你要仗义,我便行侠;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