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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冷哼一声道:“等你炼出解药,怕是我坟上的草都长三尺高了!反正都要死,不若今日就拉你陪葬好了!”
粘没喝忙道:“你既然熬过了当夜,便能熬过六日,六日之内,我们定会到达东京距此最近的沈州。”
顾惜朝道:“我如何能信你说的话?”
粘没喝道:“我只能信我。”
戚少商紧盯着粘没喝,目光更胜千年寒冰,冻结着深不可测的强烈杀气,森然道:“他若是有半点闪失,粘没喝,我、会、杀、了、你!”
那一刹那间,粘没喝背上冷汗骤然渗出。
他忽然明白了,面前这个看似沉静而淳厚的男人,为何会被人称为“九现神龙”,他配得上这称号。
他叹道:“我若是骗你们,对我也没有半点好处。顾惜朝,你只要封住云门、中府、气户三穴,每日子时与午时运功逼住毒性不往外曼延,六日之内不会有性命之忧。若这六日你妄用真气,后果自负。”
戚少商正欲开口,不远处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传来。
粘没喝道:“全军整队集合之令。我要先行一步了。”
戚少商厉声道:“莫要忘了六日之约,否则,逆水寒便要饮血了!”
粘没喝脚步一顿,道:“拿到解药你们便尽速离开,从此不要再踏入大金一步!”
望着他背影渐失,顾惜朝长舒口气,面色显得分外疲惫,额上也渗出汗来。
戚少商扶住他,担忧道:“强撑了许久,没事罢?”
顾惜朝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早猜到他对孔雀翎会生出畏避之心,这招无中生有是险招,幸亏他信了。”
戚少商抱住他,愧悔道:“是我害了你……若是早答应你离开,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顾惜朝扯出一抹朦胧的浅笑,低声道:“也是我自己心未死。我一手订下的大计,足以纵横天下、扫荡六合,若叫我半途作废,怕是无论如何也难办到。自我离开惜情小居以来,便发誓定要用一身才华创下皇图霸业,哪怕我一时动了心邀你一同纵马江湖,心底却还是犹豫不决。你不肯答应,我很是怨怒,却也抑制不住几分庆幸;眼见你对我情意流露,我很是欢喜,却也忍不住心中一丝恐惧,我怕我满心壮志,在情字中逐渐消磨……以前的顾惜朝,对于功名权势的热望,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强烈,即使是晚晴,也不能完全牵绊住我想飞之心;可是如今的顾惜朝,却为眼看便要到手的功名权势隐隐不安起来,怕是得到了这些,便要失去最珍贵之物。就因为你戚少商,我顾惜朝变得不再像顾惜朝了……”
戚少商将他抱得更紧些,柔声道:“戚少商也因为顾惜朝,而变得不再像戚少商了。为了这段情,我们各自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我放下了义、放下了仇,却无悔于心,惜朝,你呢,你后悔么?”
顾惜朝道:“有时难免会觉得遗憾,不过,就算再选千遍、万遍,我还是会选这条路……或许,自旗亭酒肆的那次相遇起,结局便已注定了。”
两人互相依偎着靠在一起,静立在初秋凉风扬起的黄沙草屑中,默默不语。
号角声再次响起。
顾惜朝道:“走罢,去沈州。”
戚少商正待点头,却见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行礼道:“顾将军,圣上传召。”
完颜旻正在马前踱着步,见顾惜朝行来,迎上前去,低声道:“方才探子捉住了个掉队的辽兵,逼问出辽主领兵进了夹山。若你所献的图确凿无误,夹山应有密径直抵沈州,可是如此?”
顾惜朝道:“是。”
完颜旻目中锋芒一闪,冷声道:“辽主又是如何得知夹山有密径的?”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离王所告。不过离王却不曾告诉他,夹山埋伏有十万宋军,就等着与金兵来个两面夹攻。陛下如此疑问,可是怀疑离王与我盟金灭辽的诚意?陛下若真信不过我,大可以一刀杀了我。”
完颜旻一怔,目中寒意顿消,缓和了口气道:“顾卿误会了,朕只是一时不解,断然没有怀疑之意。夹山一战,若是能灭辽军精锐、取辽主首级,辽国便已名存实亡了。届时离王欲收回燕云之地、进兵中原,朕决不干涉。”
顾惜朝伸出一掌,肃然正容:“我与陛下是立过誓的,执酒为盟,天地为证。”
完颜旻亦伸出一掌,击在他掌上,爽朗笑道:“天地为证,背盟者诛!君既不忘,我亦不忘。朕这便下令,进军夹山!”
顾惜朝望着金主完颜旻意气飞扬的背影,轻叹道:“我想放下,老天却不肯……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戚少商惊道:“惜朝,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莫非你在夹山……”
顾惜朝颔首,面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清冷狂傲之色,道:“少商,我整整一年的谋划部署,环环相扣、精心算计,最终结局如何,你可愿亲眼目睹?”
夹山。
深谷蜿蜒,谷底山路仅容三、四骑并行,两侧千仞峭壁,岩崖嵯峨,草木幽深。
长队逶迤,辽主天祚帝勒马,满面骄色,得意道:“眼见便要出夹山,金兵果然不曾追上,后面的伏兵撤了罢,全军加速向前!”
未及半个时辰,身后突然传来人马嘈杂之声,天祚帝怒道:“怎么回事?”
有将士气喘吁吁前来禀报:“陛下,金兵……金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路砍杀、踏尸而上,后军怕是抵挡不住,眼见就要杀过来了!”
天祚帝大惊失色,道:“这、这可如何是好……离王,离王你可有退兵之计?”
赵琮诡秘一笑,道:“有。还请陛下附耳过来。”
天祚帝忙凑上身去,只听赵琮在他耳边轻轻地、冷冷地道:“你死,辽国亡,金兵自然便退了。”
天祚帝惊骇欲绝,正要抽身,却觉眼前笼罩一片白光,浑身轻飘如轻羽飞絮,通体舒畅。眩目白光中,但见江山臣服于脚下、美人举爵于樽前,一时间意得志满如圆月无缺,人生极乐……
赵琮面沉如水,语气淡漠:“你死得倒痛快,叫我满心怨忿如何发泄呢?”
他暗下拔出孔雀翎,撑住天祚帝倾倒的身躯,高声喝道:“陛下有令,全军迎敌、拼死一战,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天祚帝的御帐亲军不由面色惊疑:临危而战,这实在不似天祚帝的一贯作风。亲军统领偷眼瞧去,却见天祚帝伏在离王肩上,面露无比快慰的微笑,似乎满心欢喜,转念一想,大约是离王又出了奇计,遂不疑有他,拔剑喝道:“迎战!”
赵琮遥望喊杀震天、一片混乱的山谷,微微笑道:“惜朝,来得正是时候……”
21 六失(下)
顾惜朝背倚数丈高的崖壁巨石,俯观谷底激战中的两军。
劲峭山风翻卷起青色衣袖,他的身躯微微一晃,右手捂住了左肩,面上不禁露出痛楚之色。
岩间两点身影腾挪跳跃而上,他立即放下右手,站立得更挺直些。
身影跃到面前,是戚少商与粘没喝。
粘没喝眉一皱,不悦道:“顾惜朝,两军交战之际,你叫我来究竟有何紧要之事?莫要误了军事,害我受罚。”
顾惜朝高深莫测地一笑,道:“我的命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死了,我去哪里找解药?”
粘没喝一怔,正要追问个明白,见他猛一甩袖,尖啸声中,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夹山谷道两侧的峭壁上,骤然发出隆隆剧响,如万马驰骤、如怒涛拍岸、如惊雷破空,一阵紧似一阵,由上而下,狂啸着扑向谷底。
粘没喝震惊地望着无数浇了黑油的巨大滚石、檑木,裹着熊熊烈焰,拖曳着火光从崖顶落下,飓风暴雨般砸向狭窄谷道。
谷中激战的两军同时惊呆了,数不胜数的巨石檑木,如同天火焚野般气势汹汹从天而降,凡人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
焦雷般的剧响声穿金裂石,夹杂着漫天回旋激荡的狂风,整座山谷飞沙走石、火光冲天,风云变色。血肉飞溅中,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千个万个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做了肉糜焦碳,谷中尸体、石木层层相叠,如同一片堕入火海的阿鼻地狱,浓烟翻滚,空气中血腥味、焦油味弥漫于方圆数里,闻之欲呕。
戚少商别过脸去,不忍再睹。
粘没喝似乎猝然惊醒过来,怒喝道:“顾惜朝!原来你是设计让金、辽两军同归于尽!我要——”
顾惜朝截口道:“你要怎样?杀了我,然后忠义救主?说笑!你是这种人么?”
他勾起唇,眉梢眼角一片惊魂摄魄的阴冷邪魅之色,轻轻笑道:“这不正合了你意?金军与辽军激战,双方伤亡惨重,辽主被你所杀,金主却于战场上不慎殒命,你粘没喝乃皇族血亲,率余部回师,重整人心,誓要为先帝报仇,顺理成章地登上大宝之位……瞧,你要策划多少年、冒多大风险的心愿,我顾惜朝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间,便助你达成了?”
粘没喝怔然,面色变幻不定,终于露出了阴沉的笑意:“顾惜朝,我很是好奇,为何你了解别人的心思,有时比他自己了解得还要深?”
顾惜朝道:“因为有人曾告诉过我,人心,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粘没喝一转念,道:“待下面战况稍霁,我要尽速率兵回师,迟则怕生变,‘六失’的解药,我一到会宁府便炼制于你。”
跟你去金国老巢,我还有命在么?顾惜朝冷笑一声,道:“如今我不要炼好的解药了,我要的是你的药方。”
粘没喝心中一震,面色微变,道:“药方是我独门秘籍,怎可随便交于旁人?”
顾惜朝拂袖,悠然道:“不知粘没喝将军若随主战死沙场,明日金国登上上位的,是皇弟吴乞买呢,还是皇子干离不?”
粘没喝沉默了片刻,叹道:“顾惜朝,你若不死,定然为天下之祸患!偏偏我粘没喝坐的是修罗场而非普济堂,犯不着与你一命换一命。药方我放置于石上,不过你要退出五丈之外。”
顾惜朝莞尔道:“居然如此信不过我……”话音未落,人已翩然飘远。
粘没喝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掷于地上,人借这一掷之力,翻越下岩壁。
戚少商拾起药方,听见身后脚步,头也不回道:“‘天下祸患’,看来我真要将你绑在身边,叫你再不能兴风作浪、危害人间了。”
顾惜朝面上似乎颇有些得意之色,道:“这称号比‘玉面修罗’还大气,我喜欢。”
戚少商频频摇头叹气,目中却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山谷中奔突喧嚣之声渐渐淡去了,几处燃烧未尽的檑木升腾着氤氲不绝的黑烟,掩不住四处散落的碎旗折戟、残肢断臂,遍野横尸。
赵琮负手立于绝壁之上,俯瞰这一片惨绝人寰的修罗战场。
他凄厉一笑,道:“真惨呵……可惜对于从人间炼狱中爬出来的人而言,这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黑衣人鬼魅般从他身后冒出,跪地禀道:“小王爷,已大致查看过了,辽军无一人生还,金军也亡了十之七八,只是便寻不到金主及几名金将的尸首。”
赵琮道:“天祚帝与辽国众将一死,辽国已名存实亡、死灰不燃了。完颜旻虽逃了回去,金国的元气至少伤了一半,三、五年的韬光养晦是免不了的,若想再兴兵南下,没有十余年的养精蓄锐,绝难办到。十年,勉强够我重整宋室江山……”
黑衣人拜服于地,语声哽咽:“王爷的在天之灵若能见到小王爷今日这般风采,也该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