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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没了声息。
心下顿时微觉诧异。若他偷王之王刻意隐匿踪迹,这天下除了花满楼,绝不会再有第二人得以识破,何况小小主簿?然正事要紧,确认主簿已至内堂休息,当下便不再迟疑,司空摘星悄无声息顺廊柱而下,轻飘飘落在屋内。借朦胧月色四下搜寻一遍,确定一无所获,司空摘星暗忖片刻,随即绕开屋内层叠摆置的多宝格来到墙边,深吸一口气,安然阖了双目。同时,右手伸出两指,轻轻搭上墙面,沿了一条看不见的奇巧轨迹一路探寻,每隔一段距离,食指便在墙面轻轻一点,如是点过九处,在指下攀到某处墙面之时,司空摘星猝然睁开双眼,眼里精光璀璨神采熠熠,整个人精气神似换过了一遭,直教人不敢直视。他微微吐息,五指运力,猝然将掌下墙面一推,平滑如镜的墙面竟顺了他运力方向生生凹陷一块,露出内里宽约三尺的一个暗格。
雕花嵌纱的檀木长盒,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江南水道三十六省州县分布舆图。
皎然月色隐隐约约透窗而入,司空摘星借着点点清辉摊开图纸,墨笔如丝,点滴勾绘了山川河流,州府乡镇,笔迹细若蚊足,却囊括疆域千里,绘尽如画江山。偷王之王不由咋舌,无怪乎从不示人,这般精准细腻,若是流至歹人手里,说不得便是一场大难临头,山河破碎。
一早未曾出口的疑问再次袭上心头。陆小凤要这图何用?三十六省天高地阔,难不成便凭了这一张图,他要踏遍千山万水,寻那一个花满楼?
不及多想,司空摘星将图细细揣在怀中,又将一切还原,便飞身出了屋子。
陆小凤见他平安归来,知他已然得手,便迅速与他汇聚到一处。司空摘星递过一个眼神,陆小凤会意,正待运起轻功离开这官家地面,忽而心下一亮,伸手按住司空摘星,司空摘星不解地望他一眼。
但见陆小凤双眸带笑,大喇喇转过身形,对了主簿房门气定神闲地开口:“深夜劳动主簿大人秉烛夜待,在下不胜感激,烦劳主簿大人转告魏大总管,他此番人情送得大了,陆小凤铭感五内。舆图暂借一用,明日定当完璧归赵。”漆黑屋宇静谧如初,并无一丝回应,然陆小凤心下了然,他已不必再等。
甫一听他开口,司空摘星大惊,然而电光火石之际便明白过来。区区主簿过分敏锐的感知力,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一帆风顺,并非无凭无据。
说是不能帮他分毫,到底还是帮了,他们这些朋友,终不愿看他与花满楼两情千里一生凋零。
不由喟叹,陆小凤,此番你若找得到花满楼,怕是要将无数好意记在心里。
当下伸手推了推陆小凤,开口问道:“我说陆小鸡,你是说魏……”
陆小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出了总督府衙,二人一刻不停回到暂居的客栈,陆小凤摊开图纸细细端详。修长手指随目光流连于方寸山水之间,渐渐地,流畅起来,绘出隐约形貌,司空摘星目不转睛盯了他指尖划过的痕迹,那是他们出了杭城沿途的路线,通平,万梅山庄,金陵,翠微山……一地到一地,慢慢现出端倪。
举重若轻落下那一笔,点下第一处心意。忽而从旁另辟一处起势,末端闲闲勾起,余韵未尽,衔了藕断丝连般优雅的眷恋,再次点下一处,赫然便停了,宛如半开的怀抱,堪堪空在那里。
这怀抱本该盈满深情厚意,缺了谁的一颗心?
司空摘星挑起眉头,越看越惊异。这,这分明是……
平日里诸般灵巧,在这一刻忽而自惭形秽起来,他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一见花满楼,见一见这人的惊才绝艳,好叫他自己确信,这世上果真有百慧玲珑月中仙。
转过眼,恰巧望见身旁老友修眉俊眼都舒展开来,再掩不住他幸福笑意,长指往那图纸中间虚虚一点,四肢百骸似都苏醒过来,笑对了他道:“老猴子,你看……”
不用回头,便知他指到了哪里。司空摘星终于长叹出声,道:“陆小凤,他这般人物,真真是世间难觅的至宝!若不是守着你,怕早已有人肯为他不惜毁天灭地。你好好看看他这一颗心,天上地下也只有这一个花满楼,能将他一腔深情如此相告与你。”
陆小凤恍恍惚惚,司空摘星所说他半句也未听进去,只觉胸口似有一股热流呼之欲出,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没顶。心思全在那精描细绘的图纸上,禁不住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过去,指下那一条蜿蜒痕迹也愈加清晰。他独一无二的花满楼,以如此宏大的方式,明明白白把一颗真心交付他手里。他不知花满楼是怎么做到的,他与司空摘星沿路寻来的一地一地,描摹下来,竟赫然便是个“心”字!只缺了当中一点,现如今陆小凤引以为傲的灵犀一指,正饱含深情地抚在那图上的方寸之地。
如针细笔沾了朱砂,在墨绘的城池旁边以蝇楷端端正正书了地名。
京城,洛阳。
十一(上)
司空摘星说,钟灵毓秀都蕴在他百般巧思里,这一路,竟让山川河流都顺遂了他玲珑心意,只为能令你这不知惜福的缩头小鸡明白,他心里有你,也只有你。
大千世界造化神奇,游遍红尘万里,只你陆小凤一人,是他花满楼一生最灿烂的奇迹。
这极尽慧黠的深沉含蓄,天下也只你一人,得以窥破天机。
鸟雀呼晴,热热闹闹挤在檐下,广***安门外护城河畔烟柳夹堤,正是一年好风光。
城内又是一般景象,十丈阔的主街自城中穿插交汇而过,道旁的酒楼茶肆,当铺钱庄,棋社会馆,店铺内外无一不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人人面上均含了欢喜,兴致勃勃向路中央望去。与主街交汇的巷子里,仍有意气风发的少年呼朋引伴,向主街上汇聚而来,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一年一度的风景收入眼底。街边两列披盔戴甲的兵士严整肃立,每隔一丈便立有一人,手上长枪寒芒闪烁,如同一条无形锁链将围观众人隔阻在外,留出路当中八丈宽的街面,一列车队正缓缓驶过,载重的车轮碾压青黑路面,碌碌回响,仿佛空谷清音,裹挟了明媚笑意。
车宽三丈七尺,长五丈,高四丈,如同巨大的箱斗拔地而起。每辆车前端,八匹大内良驹分两行列作阵势,长鬃映日,雪蹄踏云,神采熠熠牵了大车缓缓前行。明黄锦缎四角坠了同色流苏,自车顶一垂到底,将车子掩了个严严实实,天家颜色堂皇庄重,裹了数十辆大车自人前张扬行过,明晃晃耀花人的眼。偏偏街边一众看客竟无一人移开视线,眼睁睁盯了帐幔一瞬不瞬,生怕漏了些许精彩之处。轻风过处,吹起帐幔一角,车内载着的物事便露出半分颜色来,当真是姚黄魏紫,娇蕊倾城。霎时间,围观人群便齐齐爆发出一阵惊叹,紧接着便喝起彩来,恨不能多生一双眼,多分一片心。
次日便是京都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花节,届时,皇城东面最大的御用牡丹花园“留香坊”城门大开,特许京城百姓入内,与天子一同赏花游乐,共鉴春光。同往年一般,提早数日,皇城内外便忙碌起来,甄选全洛阳城内最好的一品牡丹,以皇宫内院特制的原木大车运往“留香坊”。节日前一天,国色天香便都安置妥当,只待翌日大放异彩,留香天下。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刚一进城,便被满眼的人潮淹没了。众人看得欢喜,随花车一道押运的花农面上更是染了十二分的得意,在人群里望见熟识的人,免不了招呼一声,炫耀几句。陆小凤眉尖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顺手扯过身旁一人,问道:“可是又到了牡丹花节了么?”
那人头也不回,随口答道:“是啊是啊,明儿就是。您可是刚进城来?早几天便都开始往城东运花了,今天是最后一遭,几十辆皇家的大车啊,比去年可是又多了,颜小侯爷果真是大手笔。今年这花节,啧啧,必是更精彩的。”
陆小凤望了那人面上神往模样,微微一笑,神思便又飘远了。
小楼,倘我今日能寻到你,这牡丹花节,我们定要一同前去。
回首望望司空摘星,略一颔首,老友便知其心意,两人在人潮里纵身跃起,借力在道旁酒楼高高挑起的酒旗杆子上轻轻一蹬,便跃上了屋顶,脱开那鼎沸人群,高来高去,闲适自在如履平地。
陆小凤在前面运起“双飞彩翼”独门轻功,略微展开双臂,袍袖迎风而动,他整个人便似彩凤翔云,飘逸俊雅,身后司空摘星则身轻如燕,精干身形仿佛飘在空中,速度却丝毫不逊于陆小凤,始终隔了一丈距离形影相随。几个起落之后,二人齐齐收了轻功,轻轻巧巧落于高檐碧瓦之上。
楼下,仍是不见尽头的长队蜿蜒开来,似是比二十多日之前更添热闹喜气。门前三盏琉璃彩灯光华熠熠,彩灯之上,以金粉书就几个大字。
重璧台。
千金难换一夜良辰的重璧台。白玉为屏雕漆融金,最是红尘迷幻繁华。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跃下屋檐,自重璧台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斜斜穿进去,七转八绕便来到一道木门前。这是重璧台平日里方便自家伙计采买物品开的道路,旁的人自是不会知晓。
自然,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立于门前,陆小凤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抬手在门上叩了三下,笃,笃,笃,不紧不慢,节奏从容。
静默片刻,铰链声辚辚响起,枣木大门应声而开。似是候他二人许久,门内竟一早便有童仆家将列作阵势迎在两侧,现出当中与前厅连接的入口。队列当先的家将上前一步,对了陆小凤与司空摘星恭敬施了一礼,开口道:“二位想必是陆大侠与司空大侠,我家客人吩咐,二位到了之后,只管听我吩咐便是。司空大侠,我家客人特意为您包下了楼上天字‘甲’号房,说是一位故人与您有约,邀您品鉴珍玩字画,共赏古董琳琅。”
司空摘星听他一番说辞,当即跳了起来:“那陆小凤呢?他要到哪里去?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相邀,做得这般藏头露尾?司空爷爷此番不是来鉴宝的,是帮这小鸡向你家客人要人的!你家这位客人可好没道理,他要司空爷爷去便去了么?哼,奉劝你们还是快些交出花满楼,免得大家面上难看。”
那家将听司空摘星语中含怒,也不辩解,只定定望向一旁不发一语的陆小凤,眼中却是一派笃定神情。
司空摘星见状,伸手推推陆小凤,道:“陆小鸡你倒是说话啊,这般阵势,分明不怀好意,要将我二人分开对付,怎的你倒一点不心急?”沉吟半晌,陆小凤抬头,凤目直视家将面容,沉稳开口:“你家客人要我如何?”那家将倒也不慌不忙,又朝他揖了一揖,方才说道:“陆大侠好耐心,客人吩咐,他在天字‘癸’号房内恭迎陆大侠大驾。”
陆小凤玩味地盯了那家将半晌,方又转身,双手搭上司空摘星肩头,郑重开口:“司空,他们想必还不至妄图以区区阵势便困住我二人,细想下来,这安排当无恶意。此番花满楼失踪,着实与我当日踌躇不无关系。事到如今,无论前路如何,我都必须亲自去解了这迷局。这一路你鼎力相助,陆小凤铭记于心,此事背后是何人筹谋我已自有打算,你且信我这一次,放心随他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