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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
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进去,说道:“你
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排上
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
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
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
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
了一会,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
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
步步走上了岸,拖着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
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
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塽怀中。郑克塽
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
我呢!“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
摔入江中。
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入江中,将缚住木排的
竹索割断,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
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
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拚。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材上过招,
又难了几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立足固然难稳,又无从
借力。冯锡范和那乡农却都站得稳稳地,刀来剑往,丝毫不
缓。圆木顺着江水流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叫道:“啊哟!我想起来了。这位兄弟是百胜
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追,划
船过去!”
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美刀
王’的吗?此人风流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
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
韦小宝连问:“我的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吴六奇脸有不悦之色,向他瞪了一眼,显然是说:“百胜
刀王胡逸之遭逢强敌,水面凶险,我们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
老是记挂着女子,重色轻友,非英雄所为。”
马超兴叫道:“快传下令去,多派人手,务须相救那个小
姑娘。”
后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
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
道:“女的拿住了。”跟着左首一人抓住郑克塽的衣领,提将
起来,叫道:“男的也拿了。”众人哈哈大笑。
韦小宝登时放心,笑逐颜开,说道:“咱们快去瞧那百胜
刀王,瞧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
早就在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驶去,越
划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见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
甚紧。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冯锡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
道人拚了两掌,风际中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
畅,此刻久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在这滚动不休的大
木之上,除了前进后退一步半步之外,绝无回旋余地,百胜
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
都是要拚个同归于尽。这等打法若在武艺平庸之人使来,本
是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虽险实安。他武功本
已精奇,加上这一般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
意,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船头站着数人,一瞥之下,赫
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两刀,上一刀,下两刀,连
攻六刀。冯锡范奋力抵住,百忙中仍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
密异常。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胡逸之又是挥刀
迎面直劈。冯锡范退了半步,身子后仰,避开了这刀,长剑
晃动,挡住身前。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脚后跟浸在
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还了三
剑,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声,举刀直砍下来。冯锡范
侧身让开,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
的一声,将大木砍为两段。
冯锡范立足之处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
一声,翻身入水。胡逸之钢刀脱手,向他身上掷出。冯锡范
身在水中,闪避不灵,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刀剑
铮的一声,空中相交,激出数星火光,远远荡了开去,落入
江中。冯锡范潜入水中,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
水性如此了得,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吴六奇朗声说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
令人大开眼界。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微微一沉,船
身竟无丝毫晃动。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吴六奇、马超兴
等却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在下吴六奇。这位马超
兴兄弟,这位韦小宝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
何等隐秘,倘若泄漏了风声,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
居然对兄弟毫不隐瞒,如此豪气,好生令人佩服。”
吴六奇笑道:“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是成了卑
鄙小人么?”
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
种菜,再也不问江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
这样一位好朋友。”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韦小宝等只
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
韦小宝见他打败了郑克塽的师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谢,
说道:“胡大侠将冯锡范打入江中,江里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
他全身是血。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说道:“韦香主,你掷骰子的本事,可
不错啊。”
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会掷骰子
作弊骗羊牯。韦小宝却也不以为忤,反觉得意,笑道:“胡大
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儿俩联手推庄,赢了
那矮胖子不少银子,胡大侠要占一半,回头便分给你。”胡逸
之笑道:“韦香主下次推庄,兄弟还是帮庄。跟你对赌,非输
不可。”韦小宝笑道:“妙极,妙极!”
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在小船中饮酒。
胡逸之喝了几杯酒,说道:“咱们今日既一见如故,兄弟
的事,自也不敢相瞒。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
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
韦小宝道:“那个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么是
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吴六奇眉头一皱,心想:
“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你懂得甚么?”
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道:“英雄无
奈是多情。吴梅村这一句诗,做得甚好,可是那吴三桂并不
是甚么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轻
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
多情。”对韦小宝道:“韦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姑
娘唱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断
断续续的,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最后这一遍,还是托了
你的福。”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
陈圆圆的姘……么?”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
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
乡下田夫。”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都感骇异,料想这位“美刀
王”必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
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
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实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见
他白发苍苍,胡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
肤黝黑,又哪里说得上一个“美”字?
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么不把陈圆
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韦
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酒水。
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
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
不能自拔。韦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年
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
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火伕。我别无他求,只盼
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怎……怎会有丝
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
始终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
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
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
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
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都
数得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痴已极。吴六奇生怕韦小宝胡言
乱语,说话伤了他心,说道:“胡大哥,咱们性情中人,有的
学武成痴,有的爱喝酒,有的爱赌钱,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
人,你爱鉴赏美色,可是对她清清白白,实在难得之极。兄
弟斗胆,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能否采纳么?”
胡逸之道:“吴兄请说。”吴六奇道:“想那陈圆圆,当年
自然美貌无比,但到了这时候,年纪大了,想来……”胡逸
之连连摇头,不愿再听下去。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
是个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们就此别过。”说着站起身来。
韦小宝道:“且慢!胡兄,陈圆圆的美貌,非人世间所有,
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吴香主、马香主没见过,否则一见
之后,多半也是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我天地会中就少了两
位香主啦……”吴六奇心中暗骂:“他妈的,小鬼头信口开河。”
韦小宝续道:“……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她的女儿阿珂,只
有她一半美丽,不瞒你说,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万剐,
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赌场之中,她要挖
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这个,你老兄是亲眼所
见,并无虚假。”
胡逸之一听,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叹道:“我瞧那阿
珂对韦兄弟,似乎有点流水无情。”韦小宝道:“甚么流水无
请?简直恨我入骨。他妈的……胡大哥,你别误会,我这是
随口骂人,可不是骂她的妈陈圆圆……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
狠狠刺了一剑么?后来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运气好,她早
已谋杀了亲夫。她……她……哼,瞧上了台湾那个郑公子,一
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来,握住他手,说道:“小兄弟,人世间情
这个东西,不能强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师姊师弟的
名份,那已是缘份,并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
经看过她许多眼,跟她说过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