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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寝宫呆了半天,始终想不出稳妥的办法。想见杨劼的欲念占了上风。杨劼赎阿梨落空,说不定独自在生闷气,自己这会儿前去安慰他,更会让他有好感。
前脚刚出,又缩了回来。
给杨劼银子的时候,正值裴元皓将阿梨接走。自己这么巧的赶去安慰,反而会受他猜疑。不妨假装自己不知情,晾他几天再说。
极力克制去见杨劼的冲动,袁黛儿在寝宫里反复走动,心里发急了,便攀住花枝扯起花瓣来。
娇艳的花瓣儿一片片的扯落,让她突然想起那个阿梨。
裴元皓将阿梨接去晟阳王府后,他们会发生什么事?阿梨是花,裴元皓是摘花人,这朵美丽的花怕是已经被折了吧?
她想着想着笑起来,阿梨已是残花败叶,杨劼要是明白这一点,就不会爱恋她了。
发狠地踩了踩脚下的花瓣,袁黛儿心情舒畅了不少。叫了小六儿过来,如此这般吩咐,去打探晟阳王府的动静。
第二日,小六子风风火火地进来,凑近三公主面前耳语了几句。
“三公主,听人说裴大人要把阿梨金屋藏娇,刚选了城南的宅院,正派手下打扫呢。奴才过去瞧了瞧,哎呦公主,可把奴才犯糊涂了!”
袁黛儿不以为然道:“裴大人是一等重臣,皇上宠信着他。除了皇宫,他就是选了天上的月宫也不以为怪。”
“公主,怪就怪在那个地方。您是否还记得,有一次杨公子要出去散心,您陪着他去,他在那个宅院门口可是驻足停留了很久,满腹心事的样子。”
袁黛儿惊了惊,“你说的是那家……”她回忆些许,歪着头自言自语,“不会是凑巧吧?不过经你一提醒,我倒好奇,那座宅院是谁家的?”
“这个奴才打探出来了,是先朝都城守将邰宸的。邰宸随先皇被灭,这宅院被封了。”
小六儿抬眼看了袁黛儿一下,见她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便轻拍自己一记巴掌,“奴才真该死,谈论先朝犯了大忌,公主恕罪。”
袁黛儿不经意地牵了牵嘴角,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明媚的太阳,照得宫墙殿瓦金灿灿的。她苦笑了一声,有点无聊地嗑起瓜子。每嗑下一粒,便念一个名字。
“裴元皓……杨劼……阿梨……邰宸……”
心中忖道:“邰宸府里有什么,怎么都对它有兴趣?要是让杨劼知道阿梨住进去了,他会怎么看待她呢?”
袁黛儿沉默了两天,还是按捺不住,独自一人出了寝宫。
深秋的都城凉风散播,纷纷扬扬的柳絮飘满了宫墙,遍地黄叶随风轻扫,如同人凋落的心事。袁黛儿垂头走着,没注意一行车马拐过甬道,不急不缓地跟随着她。
铁皮车轮在子母砖缝里吱呀了一声,袁黛儿才转过头去。
太子袁铖坐在宫车上,周围是文锦暗花的帷幄,脸上透着胭脂红,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袁黛儿看惯了袁铖的萎靡相,猜想他今日又遭罚跪了。她能想象统正皇帝暴怒的表情,指不定有朝一日,袁铖东宫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了。
袁铖何其尊贵,大欹国生机勃勃的国势,却没有在他身上注入充沛的精气神儿。而自己只是皇宫里一粒不受人注目的微尘,却往往有那么一股“狂妄”劲。
这样想来,算是自己不幸中的万幸了。
袁铖转眼看着袁黛儿,隐隐流露一丝坏笑,“黛儿,是出去会情人?”
“不用你管。”袁黛儿听到袁铖的娘娘腔就嫌恶,只顾往前走。
“怎么能不管呢?你再不嫁人,那可是全皇宫的笑话了。”袁铖懒洋洋地说着话,“听说你看中的那个小子,还是我当初看中的。”
袁黛儿闻言重新转身,警觉地问:“你想怎样?”
袁铖哈哈笑起来,“果然是动情甚深。你放心,你要是想嫁给他,我不会怎样。”他大方地朝她摊摊手,转头撩下帷幄。
“你要是敢碰他,我跟你拼命!”袁黛儿上前扯开帷幄,冲着袁铖大喊。
袁铖慌忙招呼内侍赶袁黛儿,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闻听宫门有马蹄的声响,不约而同停止了喧闹。
他们知道,裴元皓进宫来了。
袁铖重新落了帷幄,一行车马扬长而去。袁黛儿瞪着袁铖的车马,好容易才稳住紊乱不定的心跳,低着头进了一带树林。
不知为何,想起裴元皓深邃的眸光,她也心虚。为了避开裴元皓,她绕了个大弯。
林子尽头,隐隐传来轻柔的歌声。精心搭建的戏台上下,有宫娥正在翩翩练舞。
袁黛儿抬起头,陡然被千般锦簇的菊花熏花了眼。那大丛大丛的金黄、浅紫次第盛放,繁密的枝叶间,几名粉黛宫妓翩跹穿梭。
紧接着,袁黛儿看见一个雪青纱衣的女子从亭阁里冉冉而来,手中执了细薄透明的折叠扇,好似蜻蜓展翅,动作又舒展自如,配一张恬静柔美的脸,那种景致妙不可言。
袁黛儿心里无端地急跳了一下。女子的举止让她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怔忡地观望了半晌,等雪青纱衣女子不再出现,才离开。
到了后来,袁黛儿方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
芷媚。
皇恩
裴元皓老远就看见了袁铖的车马。
车轱辘声显得匆促,能够想象里面的袁铖畏惧的模样,裴元皓的嘴角挂了几分讥诮。
穿过几处重檐大殿,过烟柳甬道,前面就是统正皇帝的寝宫。殿前的那棵罗汉松已经高过他的头,上面压满了深红的熟果,仿佛是统正皇帝涨红着脸,正用尽气力怒叱不争气的太子。
小时候,每次进宫他还会摘下几颗,大口品味果子的酸甜。华贵的日子反倒淡化了那份趣意,或者经受了太多的痛苦,反而忘却什么叫甜,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径直进殿去了。
果然,统正坐在御榻上眉头紧锁,脸上的怒意未消。黄缎地毡上湿漉漉的一大块,几名内侍伏在上面细心地捡去上面的茶末子。
裴元皓不急不缓过去请安。统正指着地上的狼藉,气冲冲道:“元皓,你来晚了一步。不然,你帮朕教训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皇上,大欹王朝虽推崇德治礼制,太子殿下却是储君之躯。臣公然举发尊贵者,天下还有做人礼数?微臣不敢。何况殿下只是散漫不羁,过不了多久便会整肃收敛,一展胸中所学。”
“终日搞得自己酒色沉沦,长此以往,纵然当了皇帝,何异于行尸走肉?”统正依然不满,大叹道,“你比铖儿大不了几岁,却雄才大略傲视天下……皇家不幸啊!此事要是传到民间,皇家颜面都被这孩子丢尽了,还谈什么治国安邦!”
裴元皓肃然拱手道:“皇上厚遇臣民,得百姓拥戴,万事皆决于您的帷幄之中。大欹国已经固若金汤,威震四海,皇上无须积虑。”
统正的眉端这才缓缓放开。他轻拍裴元皓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已年过不惑,五十知天命,渐渐力不从心了。想朕即位将近二十年,不缺六宫粉黛,缺的是将来给朕撑天下的皇儿。铖儿毕竟是朕唯一已经成年的皇子,从小长在炫目光环下娇纵惯养,也是朕的过错啊,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吗?”
“皇上所言极是。”
“元皓,朕希望你鞠躬尽瘁,忠心扶保铖儿。等将来铖儿成了气候,大欹国根基枝繁叶茂,朕自会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丰功伟绩将永远载入大欹国史册。”
裴元皓沉沉地应答,似乎习惯了皇上的这番话,就不再言语。内侍早退到殿外,里面一时静寂,只听得风撩树叶沙沙响过。鹤顶香炉的龙涎香袅绕,扭曲了统正锦袍上绣着的夔龙,连统正晦暗的面目都变得模糊。
统正轻咳一声,转过话题,“邰宸遗孤之事查得怎样?”
“启禀皇上,还是毫无线索。”裴元皓的语气平静。
“莫不是空穴来风?朕想过,就是邰宸的儿子还活着,小小一个贱民,岂能动我大欹朝一根汗毛?”
“皇上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已命南部各州仔细查勘,不得遗漏。”
统正笑道:“你尽管去办。想你父亲命丧邰宸之手,你失慈父,朕失爱将,一直扼腕痛惜。若是真有邰宸之子,抓到后无需上书,准你先斩后奏。”
裴元皓恭声谢恩。统正轻松起来,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呵呵笑说:“听说前些日子你从南街妓院抱得美人归,惊动都城啊。不知是哪位佳人,让堂堂晟阳王如此动心?”
“此事连皇上也知道了,臣汗颜。那女子是南州的阿梨姑娘,观香楼失火,避难到都城。臣念及旧情,所以将她接了出来。”
统正不以为然地哈哈笑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理解。”接着突然想起什么,沉吟道,“观香楼……莫非朕曾经亲笔填匾过?”
“正是此楼。”
“朕想起来了,南州看会群妓起舞,那个浣纱舞!”统正来回踱了几步,恍然一拍掌,“朕差点儿把她给忘了!”
裴元皓知道皇上说的“她”是谁,甸起一个会意的微笑,幽黑的眸子里就有了一种狡意,“皇上若无吩咐,臣告退。”
他从殿内出来,很清晰地听到皇上急迫地吩咐“去戏台”。匐跪满地的内侍纷纷起身,殿前殿后一派忙碌景象。裴元皓又抽起一缕淡漠的笑,看来,他今日无意勾起了皇上的回忆,那个冷落深宫的叫芷媚的宫妓,想必重见天日了。
马蹄沓沓震响一路,日光拖着人马忽长忽短。裴元皓的目光端视前方,统正的话语在耳际嘶嘶鸣响,像无数条毒蛇吐着猩红信子,紧紧缠住了他的思想。
“……朕希望你鞠躬尽瘁,忠心扶保铖儿。等将来铖儿成了气候,大欹国根基枝繁叶茂,朕自会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丰功伟绩将永远载入大欹国史册……”
他的面上变得没有血色的苍白,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层浓影,勾勒在眼眸深处。冷汗,却大滴大滴地从额角蜿蜒而下。他紧紧抓住缰绳,将脸埋进软密的鬃毛间,默默地抽搐着。
紧随其后的正祥看出了异样,挥鞭超前,从衣兜里掏出药瓶,“大人,莫不是又犯了?前面就是王府,您撑住。”
“休得让外人发现,我进府再服。”裴元皓勉力扬起头,扬鞭,宝马风一般飞向晟阳王府。
秋末初冬,沿道的草木开始凋零,低垂的柳枝依风摇摆。阳光耀目,漫天的花絮成了簇簇金粉,千点万点撒满一路。裴元皓毫无目的地走着,毒性过后的他,脚步还是有点踉跄。
每逢这个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倒下,必须勇往直前。哪怕前面是穷途末路,是刀山火海,他一如既往不能回头。
原以为又是漫无目的,不想不觉穿过八角门,直走到一带假山瀑布旁。轻缓的水声夹杂惬意的小曲,丝丝缕缕渗进心内,他抬起头,不由一个恍惚。
隔着淡薄的水雾,阿梨独自伫立在瀑布边。与其是观赏风景,不如说整个人已经融入风景中。她的头发因为刚洗过,披散着几乎蜿蜒到腰下。她看起来有点无聊,手中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面。她哼着曲儿,不经意地笑了一笑。阳光映着她的脸庞,淡化了她往日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