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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宛仪,我真的老了,想再给你绣件薄衫都力不遂心。
“兰嬷嬷,喏……穿好了。”这女孩儿利索地配好几只色线穿好了针头递了过来,笑若春阳。
落日映红了她半边笑颜,多年轻的孩子呀……一时有些恍惚。我这个宫女如今也有人侍侯了,常常看着她就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年轻。她叫什么来着,我怎么突然记不起她的名字,就像常常也记不起自己的正白旗老姓。
湖面一阵轻风拂过,卷走园子里一地的落花,廊后那群喜鹊清脆的啼叫声蓦地传来……有人来了。
索性放下绷子,站起身来,看哪个宫的女孩儿这般不知道规矩到处乱跑。畅春园的宫禁虽不若宫里那般森严,但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各宫有各宫的管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像我这老嬷子,想去哪就去哪那般遂意。
喳喳的雀鸣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呜咽,那哭声带着凄楚,细听却不似宫娥内监之音,带着丝正在变声的……童稚?会是谁呢?
寻声穿廊而去……
竹阴半笼他的身影,是他!带着后面赶来的丫头给小主子施礼。
“兰嬷嬷……”许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出现,他慌乱地侧过身去,还没来得及拂去泪水的脸尴尬中透着点点疏离。
弘历……犹自记得他刚刚出生的样子,脚底那颗赤色的痣就象天边那轮红日。
这才几年,这孩子就这般大了,高过我肩膀的个头提醒我自上次在宛仪身边最后一次看到他,已经三年了,成日价赖在宛仪怀里的孩童如今已是少年阿哥。
风轻轻梳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许久,哽咽一声终道。“兰嬷嬷,古人说有圣人天子入世出世皆有瑞相生成……”
“四阿哥今日从景陵归来?”
“恩,前日我见到一朵一朵的五色彩云自东方至陵墓明楼后面的宝顶升起,瑰丽如霞。”
“皇上皆是天子,大行皇帝定是又回天上去了。”眯眼看了一下西边,炽阳眩目,让我一时错觉仿佛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那皇嬷嬷呢!我的皇阿奶,你的宛仪呢?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她哪去了!玛法去了好歹想他的时候我能去景陵,可是我想皇阿奶呢,要去哪找她?”
原来不是错觉,是弘历突然回头拉住我,红彤彤的眼睛满含伤心。
我敛首垂目,眼里的湿热让我顿时花了眼睛。宛仪啊,弘历想你,你能知晓么?你定在当年你给我说过的那个世界里,听得到这孩子的声音么,你会心疼么?
兰儿不过是宫里的老奴,论尊卑、宫规都无法去谈及这属于皇家禁忌的秘密,我只能,只能站在这里让风儿翻飞着衣袂,任浑浊的泪水静静淌落。
“兰嬷嬷,你是皇阿奶最亲近的人,不管她在哪儿,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她历儿很想她……就算,就算她也和玛法去了天上的世界,至少给历儿托个梦来……”静默片刻,抹了下眼又道:“也许能在梦里相见,如今竟也是奢望了。”
见我颔首不言,他不舍地朝白石桥后那通向书屋的彩石小径再瞅上一眼,作势就要离去。
“四阿哥!”
实在不忍看他伤心落寞,脱口而出的同时又有些后悔。见他转回,讶然中暗藏着欣喜……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总是在他举手投足中看到赐予他血肉的另外那两个人的神情容颜,这样的一张脸——让人无法拒绝。
“四阿哥,你还记得皇上和宛仪给过你一只宝石的鸾鸟么?”
“恩,在这儿呢!”
他解开一颗系扣,从衣领下拉出一条金色的链子,链子下正是那只晶莹剔透的“鸾”,在阳光下微微转动光华绮丽非常,不似凡物。
“四阿哥知道它为何被唤作‘太平’”
”知道,是能保我平安长大的东西,玛法御赐的护身宝物,说带上就不许我取下。弘昼有次看到吵着要我摘下给他戴了一回,却被阿玛知道给狠狠训斥了一顿,那之后再没人敢碰我这宝贝。”他用手小心地托着那“鸟”,言辞中隐有自豪。
“宛仪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鸟身里有一裹得小小的锦帛远处看来并不明显就仿佛是鸟身上的一根彩羽般。
“只是说可以保我平安的东西,是护身的符纹锦帛么?”他对着阳光看了半晌说道。
“老奴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个‘太平’皇上本挂在你皇阿奶的脖子上,是天底下最最贵重的东西,如今却属于了你……”
“兰嬷嬷你是说……你是说……”见他眼波流转,眼里有抹按捺不住的东西熠熠生光就要涌出。
“四阿哥方才也说过古云有圣人天子入世出世的地方皆有瑞相所生……我记得四阿哥出生的那天,园子里也是祥云满天,朵朵似莲。”
“啊!我……我不是在王府里出生的?是在这园里?”
“奴婢老了,兴许记错了也是有的。”
“兰嬷嬷,今日所言弘历断不会告诉给第三人,你如果顾忌的是这个,大可不必。”他见我语意闪烁,情急中拉住我的衣角。
罢了,老奴活过一个甲子了,够了,这把年纪还怕得什么禁忌。
“给你‘太平’的时候你才刚进入宫中入学,那时你还小,每每宛仪担心你和人打闹摔破了它……”
“是的,记得每次我去宫里、园子里入学和给玛法请安时,皇阿奶准来把它收走,回府的时候再替我戴上,怕我顽皮弄坏了那宝贝,呵呵。不给不行,皇阿奶偶尔也会很小气。”忆起童年趣时,他突地笑起,驱散了脸上本是浓浓的阴霾伤心。
“那可不是小气,她把她最重要的宝贝都给你了。”她小气么?她的一生很奇怪,从没有冠以主位,却至尊至贵。有时候敛财如鼠连皇上都笑称过她是身边最嚣张的硕鼠,有时候又慷慨至极。还记得那次她捐空历年所藏私物以充国库……
“兰嬷嬷,嬷嬷!”
哦,我又走神了。
记得有人说过当你常常回忆过去,那你就是真的老了,岁月不饶人,我也不例外。
“她还告诉过我,如果有朝一日她若离去你还未长大,便告诉你遇到两种境地,方可打开这太平,定能保你平安。一是危及性命时;二是等你长大,或者强大到无所禁忌时。本以为是句戏言,没想到终能应验。“喃喃道,似自语,搜索着那已是半模糊半清晰的记忆。
“一是危及性命时;二是无所禁忌时……两个完全相反的境遇,皇阿奶的意思是说里面的东西?”
没有再去看他,我的眼穿过远处渐起的暮霭仿佛回到从前。
那时的我还是个少女,和香梅一起入宫分到了乾清宫。夏季我们换上了湖绿的宫装,记得第一次见到宛仪她教我们写的第一首诗便是: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秋风顿起,吹落一地落花。彤红的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和记忆中某人极其相似的侧面定定地站在那里,瞅着手中那反射出绮丽夕阳的东西出神。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啊,又见一季的落花,花瓣在地上纷飞如絮。今年是康熙多少年来着?康熙六十年?六十一年?
不对!记得四阿哥年前才登基了,那现在是几几年?唉,四阿哥,四阿哥不是还站在我面前吗,那登基的又是谁?唉,老了老了,越远的记忆越清晰,这越近的却越发记不得了!
抬头,见西边残阳在西山后已没去半张脸,又是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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