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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向岳行文道:“岳大人,难道非得从长丰县衙开始不成?总要给个缓冲的时间罢?若是一个闹不好,自己窝里先乱了。那岂不让那些人看笑话,让这方田清丈更加难以推行?”
岳行文以指叩桌,眼睛盯着不知名的远方,良久,才道:“朱大人,以你对平西侯府、沈府、蒋府以及魏薛几府的了解,你认为即使先不动这些世豪大户,先不动长丰县衙,这方田清丈便能顺利推行么?”
岳行文给的是疑问,但是那话里透出的意思,却肯定的。
朱县令重重的叹了口气,点了几下头,“也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不管与他们相干不相干,他们总是要拦一拦的,添些乱子的。”
岳行文因着他这很是贴切,用到此处却又极为怪异的八字成语轻笑一声,“朱大人也不必太过悲观,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我与胡大人只所以商议先从长丰县衙开始,倒也不是故意与各位大人作对,实在是此地的情况过于复杂,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他们抓住把柄,若是到了那时长丰县衙的寄田之事被挖了出来,便不止损失些钱粮那么简单了。 是因小失大,还是丢卒保帅,朱大人不妨细细的思量一番。”
什么是小。什么是大,什么是卒,什么是帅,朱县令自然是明白的。
这方田清丈一旦开始,长丰县衙便与这胡岳二人彻底站在同一阵营之中,这可以说是一场看不见战火,却同样惨烈,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硬仗,若那时被这些人拿了把柄,反咬一口,别说些钱粮了,便是不这大的官帽甚至小命丢了都是有可能的。
道理虽然想通了,这朱县令仍然是下不了决定,便抬了头,“你容我再细细想想。”
岳行文点点头,正欲起身,身形微动便又顿住,“方才朱大人所言的那位李大人家中可是实情?”
朱县令点头苦笑,“他说起来也算是个朝廷命官,日子过得比平民小户尚还不如,是这长丰县有名的穷官儿。”
说着。朱县令起了身子,立到窗前看了看,此时有一位年约五旬,瘦高个子,半偻着腰,头发胡须毕花白,一脸愁苦之象,身着半旧绿色官袍的官员立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叠子纸正与金主簿说着什么。
朱县令手一指,“诺,那个就是李义山。原先家中的日子还好,自从他那痴儿生下来,又兼常年用药不断,日子便过的愈发艰难。他那结发妻子云氏常年愁困交加,一病不起,七年前去了。现在的继室江氏……”
说着这里朱县令苦笑一下,“这个江氏……倒是个泼辣能干的,李义山名下寄田的主意许就是她出的。”
朱县令给李义山之妻江氏“泼辣能干”这四字评语完全是出于他的身份,不屑用那坊间常用的字眼儿来评价她。
事实上,这位李夫人江氏可是长丰县出名的尖酸刻薄外加蛮不讲理,她本是长丰县城西屠户之女,现年三十有三,未出阁之前便是出了名的泼辣,她偏又是个心高气傲,一般的人家看不上,一心想做官太太,虽然她生得尚算周正,却因她那名声,一直在闺中待到二十有六也无人问津。直到这李义山之妻云氏下世,她听到这一消息便觉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不管不顾李义山有个痴儿需要照看,托了媒人前来提亲。
原本这李义山无再继弦之意,无奈家中痴儿无人照看,左思右想,便提出唯一的要求,善待痴儿。
这江氏听得媒人带来的消息喜不自胜,一口应下。这门亲事便就这么作下了。
江氏于六年前进了李家的门儿,初时尚还收敛,对李义山父子照顾得尚算周全,但时间一久,便露了本性,不是嫌李义山太过窝囊,便是嫌家中太过寒酸。
又看那些官太太们个个锦衣玉食,自己尚还需天天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家徒四壁,一年到头竟然连个荤腥也见不着。
便整日给这李义山脸色看,兼指桑骂槐,弄得家无宁日,对痴儿的照顾也愈发不上心了。这李义山给她唠叨得受不住,又心疼唯一的儿子,加之升迁无望。狠下心来,便半推半就的做起了这逾制寄田之事。
岳行文神色不明的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道:“他那儿子得是何病症?”
朱县令摇摇头,“不甚清楚。听说是胎里带出的痴症,嘴歪眼斜,还时常发癫。”
岳行文思量了一会儿,“改日朱大人带我去这李大人家中看看如何?”
“岳大人,你这……”朱县令一惊。
岳行文见他会错了意,便解释道:“我曾跟随前太医院院判容凌云容太医,学过几年的医术,便想看看。能否为这李主簿略尽绵薄之力。”
朱县令登时松了一大口气,听到提到容老太医的名头更是惊奇,且惊且喜,一连声笑道:“岳大人啊,你可真是叫本官吃惊。那容老太医的名头在咱们大周朝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岳大人能得容老太医收为弟子,想必医术也十分的了得罢。”
岳行文摇头一笑,“不过略学了几年,认得几味药罢了。若不是因这李大人的境况实在叫人心生不忍,我断然不敢有此想法。”
朱县令长出一口气,脸上有了笑意:“即是岳大人有此心,这两日我们便一同去李府走一趟。”
这岳行文的到来,引起整个长丰县衙的关注,纷纷猜测着这位岳大人的来意。
待他这一走,便有人撺掇着金钱二位主簿到朱大人值房一探究竟。金钱二位主簿到朱县令值房时,朱县令正在值房内愁着脸儿,转着圈儿。
见他二人来了,叹了一声,“麻烦!”
金主簿道:“大人又不是今日才知这事麻烦。”
钱主簿也跟着问道:“那位岳大人可又说了什么?”
朱县令本想将岳行文所说的从长丰县衙开始的话说与这二人,也好有个商量的人,但是这话到了他嘴边,他却终是说不出口,便只是又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方田。左右为难,实在麻烦。”
说着,看了看天色,一手将放在案上的官帽拿在手中,“本官出去透透气,这会子脑袋乱得很。”
钱主簿问道:“大人可要备桥子?”
朱县令摇了摇头,“不须。”一言未完,便出了值房。
留下金钱二位主簿相视苦笑。
岳行文回到驿站,胡流风已然起了身子,一眼瞧见他平淡而微沉的脸色,眉眼一挑,“怎么?那朱起云不同意?!”
说着也不等岳行文回话,便又道:“你初提及时,本公子就觉得不妥。”
岳行文抬头看他。“依你,这事儿该如何?”
胡流风怪笑一声,“要依本公子,我们现在该回京。”
岳行文无奈一笑,却并未说话。
胡流风将脸凑近,“怎么?那朱起云还当真不同意?”
岳行文摇摇头,将朱县令的一番话简略提了几句,最终提到了那位李大人。
胡流风又是一声怪笑,“行文,你可越活越回去了。就这么一件事儿便把你难住了?”
说着起了身子,踱着才子步,在屋里行了几步,“自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位李大人生计艰难,可不是允他逾制寄田的理由。难不成因他一个生计艰难这方田清丈便不做了罢?”
岳行文挑眉,“是么?”
胡流风讪然一笑,“不是又能如何?”
岳行文伸手叩了叩太阳穴,沉默了一会儿,“也是。”
胡流风见他这副样子,桃花眼猛翻,“那张凤娇的事儿你做起来眼都不眨一下,这么一件小事儿,你倒是愁上了。”
岳行文抬头轻笑,“那事与这事能比得么?”
胡流风一笑,“怎么比不得?”
岳行文起身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张凤娇那事儿是张书山咎由自取,这李大人可勉强算得上无辜可怜之人。”
胡流风摆摆手,“本公子不在这里跟你辩,倒显得你是仁心仁义,本公子冷情冷血。”
说着就要向外走,走到一半儿,顿住脚,回头一笑,“若心里过意不去,但送些银子过去,本公子知道你可是个不缺钱的。”
说完哈哈大笑,下楼而去。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变故突起(一)
第七十八章 变故突起(一)
夕阳如血,慢慢隐入层层屋脊之后。
长丰县衙的官员们又在焦躁不安四处打探交头接耳中胡乱猜测中度过了一天。
这是京城方田官到达长丰的第五天了。邻县已不断的传来有关方田清丈的些微消息,唯有长丰,自前日小候爷宴请过那两位大人之后,便是一派宁静,静得让人不安。
下值的时间一到,面色微微沉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有的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有的则独自己低头沉思。
李义山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宽大的半旧绿色官袍套着瘦得似竹竿一样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凄苦伶仃。
他虽然不善言辞,不喜交际应酬,不爱打探是非,有些古板认死理儿,但他为官二十年,不代表他觉察不到些微的风声。
工房于大人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你们说,这方田清丈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
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会不会查到咱们的头上?!
李义山原本垂的头猛然一抬,转身向钱主簿的值房奔去。
长丰县虽然不是京县重县,但这里却还有一个平西侯府,是以,长丰县衙的衙署里面。是按照京县稍低比一般的县衙要高的标准,设一知县,二县丞,二主簿,二典史。
二位县丞大人,一位回乡丁忧守制,一位则是平西侯府远亲用银钱捐得一个缺儿,空占了名额从不上值。
是以,这长丰县衙,除了朱大人,余下的便是金钱二位主簿大人的官阶最高,民间也习惯将主簿称作“三衙”。
“咦,李大人!”钱主簿正在值房内,整理桌案上的一干文书,听见匆切的脚步从外面传来,还以为是朱大人见过胡岳二人回来,衙役前来禀报,刚欲出门,却与匆忙赶来的李义山碰了个正着,见他急色匆匆,脸上似悲似惊,不觉奇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义山大口的喘着气儿,似是一只离水太久快要窒息的鱼儿,细长的脖颈上凸出的筋络随着他的呼吸一突一突,两只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眼睁得溜圆。钱主簿不觉将身子往旁边侧了侧,“来,来。进来喝口茶再说。”
李义山进了钱主簿的值房,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怔怔的立在那里,钱主簿倒了一杯茶塞在他手中,“说罢,是什么事儿这么慌张?”
李义山此时心中甚是矛盾,他逾制寄田之事本就有违他身为读书人的体面,且又是暗地行事,这事儿在他看来本就是上不得台面儿的事儿,这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可另一方面,这多出的寄田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实惠,继室江氏不再整日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在家里也能得一些清静,他也多了一份男人应该有的尊严,儿子小丰也隔三差五的能沾上一点的荤腥,虽说那孩子生有痴病,却也能分出好坏来,每每有肉吃,脸上总是带着笑。
想着想着,脸上的急色消失了,取而带之的是一片晦涩的沉重。以及难言愁苦。
钱主簿见他这样,便略微猜出他的来意,自今日早上朱大人与他与钱大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