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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闻言一惊,面上神色古怪,好一会,幽幽说:“怕也是曲终人散,俊仙差了戏妖来各地唱的吧……”
老妪这一说看似荒谬,实则也不无道理。月析柝神情一凛,有了些头绪,刚要发问,额上突兀地覆了一只温热手掌,拢在发上轻揉。
月析柝狠狠呆了一呆,听得离冷漠然声调在耳後响起:“俊仙身在何处?”
老妪默然仰首高望黑紫长天,逆光打来,水鬓寒气,眸光潋滟,刹那竟觉突现不老容颜。她一双妙仁轻轻阖了,低低呢喃好似挑了夜穹苍华:“俊仙已殁,今时今日,恰一甲子。”
原来……俊仙竟已死去多时。
难道是魂魄不得安息,故而以戏魂作祟,用以丹青化妖?
月析柝小声道:“婆婆,你知道俊仙……葬於何地吗?”
“许是皇城,”老妪睁眼看了看他们,道,“他死在那里。”
“多谢婆婆!我们这就告辞了。打扰万分抱歉。”月析柝深深一揖。
老妪手执茶盏,静默凝视他们离去良久,忽地嗓音沙哑地吐出一句:“……永别,俊仙。”
织锦裙上彩凤翩飞,她淡雅的妆容仿佛回溯到了许久之前,唇红齿白──“好像雪雕出来的小人!”
竟回忆起了当年与他在楼台初见,方才及笄的她身披桃红缎面长披风,他身穿青蓝团花狐皮长袍,抬手挽了挽她及肩黑发,抽出发髻紫晶璎珞为她戴上,笑说:“你生得真美,好像雪雕出来的小人!”他的手宛若柔荑,软软穿过她的长发,直挠得心口都是绵绵。
院外,巷中美人在银白剑光下化作一方绢纸画幅,上绘丹青美人: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流泉般墨发下眉目如画,步步生莲,仪态万千。
第七章一
溪边嫋娜身姿,朱唇皓齿的美人挽鹅黄裙角翩然起舞,将一色山水舞出别样风情。
古宅废旧庭院,粉妆玉琢的美人亭亭而立,素手纤纤,缓步徜徉,仪态万千。
马道平桥曲廊,花容玉貌的美人抹在碧云之上,锦袍披雪莲步柔柔,美若天仙。
丹青化妖蜿蜒浮戏之川遍布水域沿岸,多不胜数,多以美人扮相现形,其中也不乏孩童男子。
那数目起先确是慑人,月析柝也沈了脸,面色略有凝重,和离冷改了直往皇城方向取道水路,他却在细细琢磨了每处情形时顿感迷惑。
他曾在溪边得见观赏丹青美人的诸多小妖。那是几个尚未完全修炼成形的小妖,有的还留著一双兔耳,有的还长著一条狐尾,甚至还有整个脑袋都还是小山猫模样的……
它们挤著身子凑到水前,争相恐後地望著水中美人,边巴巴盯著边手舞足蹈地也跳起来,四周弥漫摇铃般清脆嬉笑,好不热闹。
小妖怪们修行甚浅,光顾看那美人舞姿,丝毫未留意有人在後,只嘻嘻哈哈地笑闹打得欢。
离冷和月析柝被猛然冲出来的妖打个措手不及,这妖护子心切,跳出来便要取他们性命,哪管他二人并无恶意。
小妖怪们见长辈被两个凡人打得招架不住手,纷纷惊恐地瞪圆了眼,紧张兮兮张大嘴。有几个年纪尚幼的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月析柝手足无措,他本就无意伤到妖,这一来更是乱了阵脚,劈里啪啦败下阵。
小妖怪们立刻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地以为这凡人害怕了,满脸泪痕地瞪著他,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脑袋上一对耳朵竖得高高的,实在好笑。
离冷也未下重手,这妖被剑招逼得现了原形,是只成了精的大山猫。噗通一声被踹下地来,月析柝劈手将它圈进怀来,扬高了眉斜睨回去,抱起大山猫冲小妖怪示威。
小妖怪们愣愣望他,都忘了上一刻还在龇牙咧嘴地挑衅,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又有几个哇一声哭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乱嚎……
月析柝头疼地拍拍大山猫,抱著它坐到一块岩石上,好声好气地将他们来意说与山猫听。那山猫起初抓挠不停,拼死不合作,听到俊仙之名,却是瞬间安静下来。
小妖怪们也呼啦啦围上来,一个个扑闪扑闪著眼睛,扒拉著月析柝的裤腿衣摆,拱著身体挤上来。
至此,方才了解,原来这水中之舞也是俊仙曾在不远小镇唱的一出戏。
当年,大山猫带这一班小妖怪乔装进镇游玩正巧赶上,听罢便再忘不了。几年前在镇外偶然寻得这空壳美人,遂引著来了山里。小妖怪们修行不济,每当练到枯燥烦闷之时,来看一阵美人起舞,倒能静下心来继续了。
“我们真的很喜欢他。孩子们这些年也都习惯有他在身边,还请两位公子不要把他带走。”大山猫望著美人恳切道。
月析柝为难地看看离冷,离冷漠然望他一眼,忽然转头走进树林。月析柝呆了一呆,蓦地一喜,赶忙答应了。
“谢谢公子!谢谢!”
大山猫化了人形,低了头合掌对月析柝俯身一拜。一众小妖怪们也依样画葫芦地合起手掌,半伏在地对他拜了一拜。
他们身後,美人挽裙而舞,漫天的水花从他鹅黄的裙裾涌出,如同盏盏灯火。
月析柝心头困惑,往後几回,也都为此疑虑,更甚者是惊叹。
大凡都是看过俊仙唱戏的妖或人,一到夜晚即候著他出现,看那水波涟漪的戏步,偶尔会响起一把凉凉嗓音,唱个几折。
恐怕这些丹青化成的美人在他们眼中早已不是妖了……月析柝忍不住这样想,以常人对妖的认识,若不是真心对俊仙的喜欢,怕是一见那微微渗水的妆容就骇得逃走了吧。
带著如此重重疑问,他们终是来到皇城。途中并未带走多少工笔画幅,毕竟面对那样陈恳的请求,月析柝下不去手,离冷也不多加阻挠,每回都只转身走开。
皇城繁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商铺楼坊密密层层,城中生机勃勃甚若喧哗,一派热烈景象。
月析柝踏进城来就同如鱼得水,咧开嘴呵呵笑个不停。他常年都在山上与师兄师妹们在一起,难得几个机会下山也不曾到过这般热闹的城镇,更何况,是神御皇朝中心。
皇城人多嘴杂,不好打听,又是宫址所在,夭邪之说定封得紧。离冷思及至此,便随了月析柝喜欢,趁著白昼先玩一阵。
月析柝自是得意忘形,窜进作坊吃吃喝喝,饱餐一顿还不忘将芙蓉糕桂花酥打包一份带著;又跑去布庄裁了几匹花花绿绿的布,说是要捎回去给师姐师妹们的礼,走了没半天又喜新厌旧地去看新玩意,一手大包小包全部抛了离冷。
离冷捧著布匹抓了大大小小包裹跟在後头,没什麽表情的脸面在一堆五颜六色中甚是滑稽。
直到月析柝抱著笑瘪的肚子从戏楼出来才想起离冷还在做苦力,他赶忙掏出把铜钱问门口的大爷买了锦糖,满脸讨好地送给离冷。对方冷冷看他一眼,默默地接过锦糖,把大包小包长长布匹挂了月析柝满头满身,然後,离冷握著锦糖慢慢走了。
月析柝只觉得额上青筋狂跳,脸黑了大半,定在原地半晌,最後还是双手护著包裹一蹦一蹦地追离冷去了。
入夜,两道黑影倏然飞上高墙。
夜晚的戏楼与白天的样貌迥然相异,敛去一身嘈杂喜乐,静静立在夜幕,匝地暗影。
月析柝吃了一惊,眼前这戏楼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模样。两旁潮湿,似有白茫雾气氤氲而起,缠著楼脚拔地而起。隐隐鬼气自内而出,透出光怪陆离的微光,诡异得紧。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那若隐若现的微光跃去。
大片白光忽而涌现,脑中霍然混沌,身体猛地一轻,就如失足掉崖一般扑棱棱摔下了地。
月析柝一阵头重脚轻,一个激灵跳起来,离冷不与他一起,睁眼四顾,已是完全不同。
一潭碧水上筑一亭台水榭,一座水上廊桥蜿蜒通往,花木芬芳,水面粼波荡漾,暗香浮动。周遭三面却是混沌白雾,看不真切,隐约错落玲珑亭轩楼阁,松竹杨柏。
水流并非清澈,腾起弥漫烟雾,将那水榭之景衬得如幻,可见一座硕大白影幕台延进雾中,榭上挂一匾,匾上题著……
“你进这做什麽!”厉声喝斥乍响。
雾中蓦然一双苍白手掌,快如闪电,直取咽喉。
月析柝侧身闪避,宽剑在手已是一击甩了出去,激起人高水帘,却无湿意,只将满天浓雾打得更稠了些。
景色顺著白雾之变又换了换样,那巨大的幕台更清晰了些,还可见层层布幔,由空中垂挂下来。
“恼人的凡人!”
那声音又叱一句,骨瘦如柴的手掌从水中袭来,所到之处均化作水潭,直将月析柝拉下水来,埋了半身。
月析柝一惊,身上并无凉湿之意,连衣袍都是干的,虽然臂上缠了莲叶,水珠滴答,栩栩如生,却可知这一切均是幻境,此刻他怕是陷进某个坑洞。
正在思考怎麽爬出洞,肩上一紧,已是整个人飞出水潭,那手也惨叫一声隐去踪迹。月析柝打了几个转,扭头一看,离冷站在廊桥上,长剑微斜。
“过来。”
月析柝急忙收了剑走上前,踏上廊桥,跟著离冷走向水榭。
匾额清晰,上题“木厥榭”,榭台横架一座宽大水亭,接天连水,其上如作歌舞,犹若水殿可以乘舆游观。
尽管只是幻觉,月析柝仍是吓了一跳,正要抬步试试能否走上水亭,足下一阵松动,又是一个趔趄,水榭半斜,他和离冷将要划入水中。
碧水晃动,枯手化作利齿獠牙猛然涨了三尺,白森森地竖著尖齿,正对两人落下之处。
月析柝赶忙用剑砍牙以飞身而起,离冷已将半面尖牙斩了个七零八落,那声音嗷嗷叫唤,似是痛苦不堪,掀了半潭水来,萍藻跃起,交错相撞。
“该死!他醒了……”忽听得恨恨一声怒骂,四周幻境突兀地烟消云散。
月析柝茫然望了望,发现他们此刻正在戏楼後面,离了锦绣长街。眼前一座颓败古宅,围屏般剥落了大多墙体,荒草蔓出院门,难掩门内可见倾坯泥瓦,落了一地。
废宅之内砖瓦遍地,处处蛛网凝结,俨然一片废墟。
月析柝不慎一跤绊倒,踉跄一下,被离冷扣腰拎起来,甫一抬头即见一道蓝紫色。
一袭蓝紫色描金凤尾裙,流泉般墨发遮了半面如画容颜,肤如凝脂。斜倚在石,十指纤纤,一双小巧玉足,肌理细致,身软似水。
仿若沈睡在时光尘埃中的美人,他缓缓睁开眼,双瞳剪水,漫天云霞从他洁白的肤上笼来,如同超脱时间的仙灵。
月析柝愣愣地望著他,脑海中只留下了一句话:原来那幅渗水的丹青该是这个模样的……
“你好,俊仙,我和师兄有事找你。”
月析柝一步上前,对著美人脱口而出。
第七章二
俊仙微微怔忪,神色复杂地望向他们二人,待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我乃已死之人,二位不该来。”
离冷道:“既已身死,为何仍留人世?”
俊仙一滞,本就苍白的面孔无半点血色。他极慢地坐起,优雅自若得仿佛此刻并非身处一堆废墟,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本该再世为人,奈何被困此地,怎麽也走不了。”
月析柝疑惑:“你投不了胎?这是怎麽回事?莫非有什麽执念所以才走不了?”
大凡徘徊阳间的鬼魂都因各自执念,待得执念一了,便自然去了阴间轮回转世去了。
“执念?”